日暮時分,春風路的閑鶴醫館快打樣了,按照往常路線,幾個年老的醫師應該要死不活搖著搖椅,一邊指揮藥童子分藥,一邊閑嗑著家常。
而今天,這幾個老家夥活蹦亂跳得活像回光返照。
他們正在——
聚眾賭博。
“許官人,你這老家夥還真不怕死,大家全壓位清奇,獨獨你壓沈攬月。賠率都到一比二十八了,你今兒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了。”鞠老師眯著眼,對自己六十年來的死對頭許仙嗤了口氣。
“老子隻是看不慣你老匹夫,今兒就跟你杠上了,賠錢怎麼著,老子喜歡!”許仙許大夫(此許仙非彼許仙,乃平行世界許仙,在八歲那年,一個板斧把小白蛇砍死了)一把拂過自己的大白胡子,傲嬌斜視鞠老師,“前線觀戰的周小發還沒回來,你們就篤定位清奇贏?這次是沈攬月捉奸聚賢樓,位清奇這隻假鳳凰真山雞總有一天會玩完?”
“捉哪門子的奸,全揚州都知曉江南第一公子任明珠與沈南風義妹位清奇是君子之交,隻是那沈攬月整天神神叨叨,每次江南文士聚在一起喝個茶都會被她攪得天翻地覆,隨時上演全武行,搞得文士們覺得自己都不高貴冷豔了,這次不知是不是?”
“沈攬月是任明珠未婚妻又怎麼樣?沈攬月對任明珠的價值不過是沈家那八十擔的嫁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現在她哥哥沈南風的天平都偏向位清奇,看沈攬月就跟看一條擺脫不掉的毒蛇一樣。要是娶了位清奇,可不止是嫁妝,還有沈南風的相助。”鞠老師針尖對麥芒。
閑鶴醫館嘈嘈嚷嚷,由館主馬上任馬大夫坐莊,賭這場全揚州矚目的撕叉大戰裏,沈攬月和位清奇兩個冤家,誰是拔河比賽的暫時領先者。
水色餘暉懶洋洋撒在青磚白瓦上,撫在了香氣淡雅的藥材裏,新來的大夫江陵理著簸箕裏白芷的殘渣,以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態度消極敷衍同僚們的這場八婆盛會。
事實上,不止閑鶴醫館,春風路幾乎每一家店子如今都進入了對八卦如癡如狂的地步,聚眾開賭比比皆是。
揚州首富沈家與落魄貴族任家相愛相殺纏纏綿綿到天涯的故事,最喜歡邊磕瓜子兒邊看了。
先說這揚州首富沈家,當家人叫沈南風,二十有六,家裏除了幾個妾室以外並沒有正房,是無數女青年心中的鑽石王老五。沈家並不是揚州原住民,十四年前,沈南風抱著自己年僅兩歲的妹妹來到揚州。沈南風生來陰陽雙目,眼睛一藍一黑,五官深邃,據說是其父親褻玩外族女奴得來的野種。雖然這隻是傳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是某一貴族的旁支,因母親血統卑賤,被迫分家後,被趕了出來。
手握寥寥分家得來的資產,沈南風僅僅用了十四年,坐穩了揚州首富的位置。萬裏膏田的江南,活蹦亂跳的銀鱗魚蝦,撐著行杆於其中遊蕩三天三夜也走不出沈家的家產範圍。
過快的資本積累與卑微的血統,讓沈家有了個不雅的外號——暴發戶。
為了洗底,沈家很明智地選擇跟揚州世家結姻。
隻是大家都沒想到,沈家選了落魄貴族任家。
這個分支冗雜,規矩極多,人丁旺盛,盛產敗家子和廢物的,曾經揚州最高貴冷豔,現在也高貴冷豔得不行的任家。
有人說,那一日,沈家那驕縱跋扈的大小姐打馬而過,但見任明珠抱了一摞書從學堂走出來,當即血槽就空了。霸氣的指著任明珠對她哥哥說,大哥,我要他!
任家有子,名為明珠。其行姣姣,文采風流。二十四橋上,動搖綠波裏,他白馬銀鞍,藍衣玉簫,那春風十裏的少女都要為之癡狂。
江南第一公子的名頭就是從這萬千的脂粉裏喊出來的。
作為盛產廢物的任家這一代唯一亭亭修直的獨苗,任明珠這心高氣傲的貴公子,哪裏跟小時吃過苦的暴發戶大小姐有共同語言?
何其有幸,全家落難之時有沈南風接濟,保全了這個百足之蟲世家的體麵。
何其不幸,他的白馬、銀鞍、藍衣、玉簫全屬於別人讚助,高傲如他,受人擺布。
直到一年以前,沈南風救了一名叫位清奇的女孩,第二日就將沈家旗下那座放眼全江南也赫赫有名的蒼珩苑打包送給了她,第三日他認了這個少女做義妹。
揚州人少有人知少女身世,卻無人不知她胸懷翰墨的才華。
進退有度、赫赫文采的她確實給忙著洗底的沈家長了不少臉麵。
江南世族是山水浸染的骨骼,文鵬墨客,聯袂登樓。他們把生活過得詩一樣淡薄高遠,有敲棋煮酒,有雅集唱酬。
一來二去下來,不少流觴詩宴邀請了位清奇,她在江南文人中的名頭也打響。有江南第一公子之稱的任明珠也與她君子之交,對她極為推崇。
本來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局麵。
隻得一個人不好——沈攬月。
俗話說得好,長了一個草包的腦子,就別要一顆七竅玲瓏的玻璃心。
草包腦子的沈攬月天天看著任明珠追著捧著其他女人,就這麼平地一聲雷地炸了。她這個沒爹親沒娘養的孩子自小也不懂什麼叫暗裏給人穿小鞋,但凡聽到有任明珠與位清奇出席的名士宴會,她就明目張膽地來攪局。人,最怕什麼?人言可畏,最怕得罪文人,最怕文人用那張嘴罵你十八代祖宗還要引經據典。沈攬月為任明珠得罪了多少文人,坐實了沈家暴發戶之名,鬧得洗底多少年沈南風到頭來白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