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我有些明白了。”高千點點頭,“昨晚老師說過的——”
“對吧。沒有別的可能性了。失物附帶著禮物一起被送還,這肯定是美也子幹的好事。她一開始就是帶著這個目的在‘foxy’打工的。”
“她不知從哪裏聽說你在安大上學。”
“安大的老師是那家店的常客。她一定在暗中期待著能從他們嘴裏套出點信息吧,沒準兒這其中還有跟我交好的老師,她就是抱著這種信念在那兒工作的。結果,命運之神又一次眷顧了她,就連白井老師那麼不常去的人都能被她找出來。她真是幸運得可怕。”
“白井老師去‘foxy’的時候,剛好她不在。但她後來問了同事,所以才得知老師提到了你對吧。”
“恐怕是。她聽說了有位老師對匠千曉這個名字十分女性化的學生很中意,便偷偷地調查了他一番,可能她的同事也記不清白井老師到底叫什麼了吧。畢竟是隻來過一次的客人。”
“但是,她知道那人是個英語老師,而且名字裏有個帶顏色的漢字。他說自己教初級英語會話。”
“因此美也子便想方設法地想要拿到大學職員的名單,但那意外地難以得到,所以她便心生一計。”
“她盯上了總是將職員名單放在包中的黑田竹城老師。”
“她想複印一份包中的名單。但是,如果她隻偷名單,回頭黑田老師不知要怎樣對外宣稱這件事呢。而要是將他的包整個偷走,人們又極有可能會懷疑到新來的她。所以她便利用了黑田老師名字中的‘黑’字,想出了那麼一個辦法。”
“偽裝成店裏別出心裁的惡作劇,將客人的注意力引向那兒。”
“對,恐怕她也想到了經常出入‘foxy’的茶穀和赤塔,為了掩飾自己真正的目的,她才設計了這個跟名字掛鉤的送禮物環節。”
“黑田老師第幾個中槍無所謂,反正她的付出很快就有了回報。但她還是心思縝密地連做三案後才辭去店裏的工作。”
“一定是這樣的,嗯。接著,她又在白井教授常去的書店找了一份工作,瞄準時機接近他,最後成功踢開原配,嫁給了他……真是執念的恩賜。”
“執念——嗎?”
“剛才也說了,我不覺得她會一直甘心做教授的夫人,隻要我想逃,她就會追來。直到我不能再逃為止。”
“直到你不能再逃為止——”
“我不會再離開這兒了——人都有這麼一個地方。我也有。我和這個人——隻有這個人,是我最不想離開的。這個人——美也子知道這應該是個女性,然後她拋棄教授去討好跟這個女性有關的人。她隻有這麼一個辦法。隻是,發現這個人需要花費她更多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在昨晚的聚會上,她應該隻想更好地觀察我的現狀,順便委婉地威脅我。但是,命運再一次站在了她那邊。畢竟——”
匠仔抬起了頭,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迷茫。
他深深地望著高千,就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
“畢竟,你跟我一起來到了這兒。”
“效率還真高呢。”高千流露出一絲笑意,“一下子就發現了自己的獵物。這也是執念的恩賜吧。”
“……她就是個魔鬼。”匠仔的聲音少見地焦躁了起來。“這麼說可能聽上去有點誇張,但我隻能這麼形容她。”
“魔鬼——是呢。女人都是魔鬼,不,她們不得不變成魔鬼。為了重要的人。”
“我愛你,千帆。”
我心如止水。
這明明應該是迄今為止最讓我震驚的一件事,我卻毫無感覺,這平靜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愛你……
他這麼對她說?
為什麼呢,麵對匠仔的告白,還有他稱高千為“千帆”,這一切的一切,好像我很久之前就習以為常了,長驅直入到我的腦海中去。
接著——
我將一切都忘了。
“這之前我從未意識到這點,但昨天一看見美也子,便幡然醒悟了。我不能失去你……但是,這恐怕隻能是個無法實現的願望了。”
“為什麼?”
“就像我剛才解釋的那樣,這會給你帶來麻煩。”
“她能做什麼呢。”
“那是個不擇手段的人啊。為了我……”
“你說她會毀了我的家人是吧。就像對從前的鈴木和現在的白井教授一樣,去接近我的家人。”
“她一定會那麼做的。瞄準你的父親,或是——”
“勾引與我嫂子分居的哥哥是吧。總之呢,”高千嗤嗤地笑了。“那可太危險啦。被那麼嫵媚的女性盯上了,我哥哥可是連一分鍾都抵抗不了。”
“這可不好笑。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可怕之處。”
“她並不了解我吧。”
“不,這是兩碼事。”
“我啊,在不能屈服的時候絕不屈服。絕不。”
這句話從我頭頂上越過,幾秒鍾後,匠仔好像注意到了什麼。他慌忙轉過身來。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終於看到了。
美也子靜靜地站在那裏。
她身披純白色睡衣,長裙及地,一塵不染。
她看到了我,從本館的天井中走了下來。
緩緩地。
微笑著走了下來。
長睡衣的下擺幾乎要碰到被雨水濡濕的地麵上,襯得她愈發婀娜多姿。
而此時,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停了,就像等待著她的登場一般。
“有什麼,”高千麵對著她說道,“沒聽清的地方嗎?”
我一時間沒明白她的意思,好像從很長時間之前美也子就在那裏了,她一直聽著二人的對話。而我和匠仔都毫不知情,隻有高千注意到了。
“沒有。”
美也子微笑著。她是匠仔的母親——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她美得攝人心魄,看上去跟自己的兒子一樣年輕。
“省了你不少工夫吧。”
高千抱起胳膊,她擦過匠仔的肩膀,慢慢地向美也子靠近。
身著黑色毛衣的高千與一襲白衣的美也子對峙著,這強烈的反差讓我想起了牛奶落入咖啡中那一瞬間的碰撞。
咖啡將牛奶吞噬了……
不,被吞噬的,會不會是咖啡呢?
“工夫?”
“處心積慮調查我的工夫啊。你盯上我哥哥了吧。”
“是,”那鮮紅的朱唇輕啟。“你的哥哥,似乎很有魅力呢。”
“住口!”
匠仔怒喝道,聲音像要撕裂清晨的寂靜,飽含著無限激憤之情。
“什麼嘛,千曉你真是的,聲音太大啦。大家要被你吵醒了哦。”
“美也子,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你果然還是不肯叫我一聲媽媽啊。”
“你、你有什麼權利去攪亂白井老師的人生啊!老師和他的原配都是因為你……”
美也子收起了那魅惑的笑容,她緊緊盯著匠仔。
蛇一般的雙眼,我總算理解了這被用濫了的比喻。
“是你的錯吧,千曉。”
“為、為什麼是我……”
“你要是常來見見我的話,我也用不著費這麼大工夫了。”
就是說,她承認了剛才匠仔所說的一切。為了將兒子逼至絕境,她踢走了教授的原配,與教授開始了一場有名無實的婚姻。
她自己承認了一切。
“是吧?可是你卻來責備我,這是為什麼呢?”
“一切不都是你的錯嗎?”
匠仔哭了出來,眼淚如決堤之水。
哭聲震天。
就像個小孩子般。
“一、一切都是你不好!哥、哥哥也是你害死的……你害的!”
“千治的事你也有責任啊。”
“什、什麼?”
“千治必須死。”
就是那個人殺的。
我想起了匠仔剛才的話,背後一陣惡寒。
必須死?!
這、這是母親說的話?
“為了你。”
“為、為什麼……為什麼哥哥為了我要去死。”
“因為你總是躲開媽媽呀。這可不行啊。為了你,千治必須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啊。你別胡說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個匠仔……
平時那麼理性而又善辯的匠仔,在美也子連珠炮般的攻擊下,隻能一個勁兒地抽噎著。他情緒完全不受控製,連一句像樣的反駁也說不出來。
魔鬼——
是的,美也子可能真的是魔鬼。我從心底裏麵感到一陣恐懼。
她是個將匠仔的理性和感情全部攪亂的魔鬼。
而且,她絕不手軟。
“這一切全是你的錯啊。千曉。因為你逃走了,你總是四處亂竄,千治才會死的。”
“不……不是。”
匠仔當場崩潰了。
他抱著頭。
一個勁兒地抽泣。
那場麵,該怎麼形容呢?
母親居高臨下地望著跪在泥地裏的痛哭失聲的兒子。
眼神充滿憐憫。
不,憐憫的同時,還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峻。
“夠了,別再糾結這個了。”
母親的樣子甚至像在笑。
她在憐憫妄圖逃離自己的兒子的愚蠢,還是在懲罰妄圖逃避那逃也逃不掉、斷也斷不了的血緣親情的他呢?
“承認吧,如何?”
匠仔不回答。
他沒法回答。
他隻是一味地哭泣。
用手抓著頭發。
後背顫抖著。
“算了,反正千治也不在人世了。”
母親對著失聲痛哭的兒子說道。
聲音中還是充滿憐憫之意。
但卻有種假惺惺的溫柔,聽上去就像在笑。像是在憐憫不肯屈服於自己的兒子,又像是在捉弄他。
“你已經不能再依賴哥哥了。千曉。你現在,隻有媽媽一個了。你隻能依賴媽媽一個人了哦。”
母親不懷好意地微笑著,俯下身來深深地望著兒子的臉。
“你明白的吧?你其實明白的吧?從很久以前你就明白了呢。千曉。”
那耳語如同催眠術,一步一步地滲入匠仔內心深處。她向匠仔施以逃不開的魔咒,讓他發誓永遠效忠於自己。
魔鬼將手伸向了匠仔那不住顫抖的肩膀,這時——
“哎呀,這樣啊?”
高千驚訝的聲音幾乎響了起來,聽上去幾乎有些不合時宜,美也子的動作驟然停住。
她挺起了屈著的上半身,剛剛勝利般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功虧一簣,明明差一點兒就能給兒子洗腦了,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她當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