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雪袍子(3)(2 / 3)

我的媽媽,如果有愛,她一定很美麗。如果她沒有,我們要把自己的,給她留著。

我轉臉向爸爸,爸爸不看我。但,我知道,他和我心心相印。

他艱難地拖動自己僵硬的腿,他的腿一定又犯風濕痛了。他小心地隱瞞著腿痛,對我微微一笑,說:“找找吧,說不定……”

我們在寨子裏轉了一圈,那麼漫長,好像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沒有人影,連牲口和家禽也看不到。這和我童年記憶裏的鄉村,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很久,終於,我們看見一個戴絨線帽的老人,在茅草房子後麵的地裏幹活。他的手腳因為冷而捏不住鋤頭,笨拙地,慢慢地把那些土疙瘩一塊塊敲碎。

我們走上前。我說:“大爺——”

老人直起腰,扭過頭來。

“大爺,我是周忻,他是我爸爸。我們來找一個人,女的。”

“女的?叫什麼名字?”

“王小丫。”

“小丫?我們這裏的女子都叫這個名啊。她長什麼樣?多大?”

我想了想,說:“她長得像我,年紀嘛,也許和我爸爸差不多大吧。”

“我們寨子裏的小丫,沒有戴眼鏡的。”

“我不是戴著眼鏡來到世間的。”

我取了眼鏡,請他看我的臉。

他搖搖頭,表情疑惑,又陌生。

“大爺——”

他拄著鋤頭,決然地說:“你們肯定找不著。寨子裏的年青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小孩都比你小,大人都比他老。”他指我爸爸。

“那麼,”爸爸說,“快過年了,出去打工的,就要回來了吧?”

“這個,難說。回家可不容易,太遠了。要是沒掙到錢,更沒法回了。”

他說著,呼出一口濃濃的白氣。

“你們看天,”老人指指天空,“要下雪了。今年這場雪一定很厲害,打工的都回不來了啊!”

98

下午,我們回到小旅店。天空黑乎乎的,像給棉被捂住了。

吃過晚飯,爸爸就一直站在窗前。

店主過來說:“天氣預報,有大降雪。班車已經停開,你們恐怕得多住些天了。”

“哦?”爸爸有些不安。

我從他身後把他抱住:“爸,不怕,我和你在一起的。”

“兒子……”

“爸,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是你養了我!”

爸爸轉身用手臂勾住我的頭,他的眼裏噙著淚。

他說:“忻,你真的長大了,我很高興,很放心,真的。”

我想,父親對每個人來說,意義都是一樣的。但是對我,格外不同。

第一朵雪花飄下來了,我伸手去接,沒接住。

“爸爸,這麼說,我和你都是出生在這裏的了。”

“嗯。”

“爺爺出生在風鎮?”

“爺爺出生在重慶,在風鎮長大。”

“爺爺的爸爸出生在哪裏?”

“蘇州。”

“再往上,爺爺的爺爺,出生在哪裏,你知道嗎?”

“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

“這麼說,我們都不知道,哪裏才是真正的故鄉。”

“說不清。你想想,以後你的孩子,你的孩子的孩子,也不知道會出生在什麼地方呢。”

雪越下越大。它們好像憋得太久,終於可以飛翔了,所以,那麼急迫地,掙脫天空的抑製,飄向大地。

我的眼鏡蒙上一層濕霧,擦幹淨後,我發現,遠方的景物已經模糊了。世界開始在白色中膨脹和蔓延,雪,將那無邊無際的寂寞和荒涼改變。曾經那麼低沉、陷落的大地,開始豐滿和上升。在雪花的聚會裏,在它們花瓣的縫隙裏,一定藏有很多很多聲音,這些聲音會彙集起來,包裹大地,響徹天宇。

“爸爸,我想聽你拉小提琴。”

“它早壞了。我吹口琴給你聽吧。”

我們的口琴隨身帶著。

爸爸開始吹出一支曲子,正是我最最喜歡的《銀匕首》。

雪下得更快、更密了,它們多麼喜歡音樂啊!它們紛紛旋轉起來了啊!

爸爸一直給它們伴奏……

“我叫——我不告訴你。”

“嗯,我猜,這是很容易猜到的,”那人得意又狡猾地,斜看著我,說:“嗯,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周校長家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