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一現世古鏡
古鏡不知是哪位巧匠所製,拙樸的八邊形,背麵雕刻繁複菱紋,朝代模糊。可有遲暮的美人對鏡理雲鬢?可有遠征的英雄朔氣映朝陽?無人知曉它鑒證過什麼,不留痕跡的不隻是時間,而它被付諸時間的洪流之中,沉沙待啟。
在漫長的等待中,迷途的旅人不曾注意它,溪邊浣紗的少女未曾發現它,放牛的牧童不曾關注它,宿夜的詩人未曾留意它…無論環境怎樣的改變,它始終遺失在人群之外。
直到有一天…
他到自己所居神廟的後山漫步,山氣變換,轉眼就失了來路,他也不心急,在瀑布下的深潭邊靜坐,臨淵吹奏隨身攜帶的短笛,日影移轉,他渾然不覺,他的笛聲邈遠,沒有鳥雀為之躍動,仿佛這聲音未曾在世間停留,隻有他明曉這沉寂的曲調。
有一瞬間,他誤以為是得到了回應,尋源找去,竟是遠處的溪水裏有東西反射來了刺眼的光。
在這空山之中,能有什麼光滑的反光之物?他十分好奇。於是,他躍下所駐足的石崖,晚起褲腳,涉水尋找。
溪水甚為清澈,自深潭湧出,水流舒緩,但寒冷入骨,大概是廟中泉水的源頭,他細致的在卵石與泥沙間尋找,像尋訪一位知音般鄭重,仿佛稍有輕浮,就會與之錯過,他們為彼此的相認,等待良久。
在接近對岸的沙壟中,他將它拾起,它斜插在水底柔軟的泥沙之中,八邊形古鏡,完好無損,背刻菱紋雕飾,未被歲月磨平,隻是鏡麵鏽跡斑斑,映不出人形。這樣一件屬於人群的古老物品,怎會流落到這深山之中?耐人尋味,而剛剛它反射的強光,更不似出自這般鏽蝕,他又在四周找尋一番,可除了沙石水草,再無它物。
一麵鏽蝕的古鏡,他未曾預想會在此情此境與它相遇,更不曾想過要怎樣處置它,他不需要鏡子,他並非普通世間男子,但把它留在這裏,讓它繼續在寂寞的歲月裏繡損,他心有不忍。
最終,他用衣帛包裹它,消失在山間的雲霧裏。
段二等待
它醒覺自己被人拾起,他把它置於廟宇之中,不聞不問,不知去向數月。漸漸地,它明了他不需要與它映照這個事實,世間男女,皆需要它,它並非廢物,隻要經過打磨,就能明可鑒人,甚至日月,也需與它映照,它沒有想到會被棄置。
終於在十五這日,他踏著月光雲遊歸來,心情甚佳,注意到早已被遺棄的它,忽然想到什麼,有了打磨它的興致。
這是它第一次見他形貌,眉目清朗男子,白衣束發,遺世獨立。它確認他絕非凡間男子,世間男女它曆鑒無數,從未有一人有這般仙人風骨,不染絲毫世之塵埃,仿佛不會在任何地方長久停留,總是要尋到更好去處。他確實無需與它映照,完璧無瑕,這樣的人高居神殿之上,受世人膜拜讚美理所應當,它與他相照深覺冒犯。
他看著打磨的光亮如新的古鏡,露出微笑,他深知這種映照毫無意義,他是仙界中樣貌最完美的神仙,又能按照意誌自由變化外貌,他對外表並無執著追求。
“聽說古鏡曆時長久,也會修得靈魂,能與相映照者對話,這山中歲月寂寥,你可願與我為伴?”他對鏡自問。
鏡中人也與他一起停止言語,像他一樣投來詢問目光。不過是他的影子而已。
他轉身撫頭大笑。“唉,山中老道誆我!”
正拿起酒杯,身後卻有個聲音問道“鏡影怎敢僭越,與上仙為伴?”
他的酒杯應聲落地。“你會說話!”
段三影子
落地的酒杯卻沒有碎裂,甚至一滴酒都沒有灑出。
他回頭看著鏡中的自己,鏡中人低眉不語,恭順靜立。這不是屬於他的神情,他向來倨傲,從不懂謙卑。
他挑眉,再次詢問“你,會講話?”
“是,我是你的影子,你與我映照,我就有了形態”它回答“但我隻能居於古鏡之中,隻能與你對話。”
“我的影子,為何會獨立思考?”他問他的影子。
“我是依托古鏡而生的靈魂,你與它映照,就有了我。我不是你的思想,我屬於你和古鏡的相認。”影子道出原因。
“我在外訊遊,與一位道人交談,他說古鏡有魂魄,你可見過?”他越發混亂,鏡中人?鏡魂?哪個是他所見?
“古鏡有魂魄,但它的存在隻為與有緣人相認,你是它的有緣人,而我,是你們相遇的因果,隻有我能與你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