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清晨之後醒來,陽光繞過重重疊疊的紗幔,卷起層層迷蒙的煙霧,輕柔地撫在我毫無雕飾的臉上。那一刹那我懵懂著,以至於,竟然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已經多少年了?離開自己的故鄉,在陌生人的手中,在陌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的輾轉。每一個黑夜之後的黎明,我會換上另一個名字,跟隨著另一個主人,顛沛流離。看不到任何的留戀和不舍,我隻是閉上我的雙眼,為主人們換取越來越高的贖金。
然而,這一切,在六年前結束了。
是的,我想起來了,六年來我的主人是王允。六年前,還是豫州刺史的他第一次見到我,就決定叫我“貂蟬”。貂蟬的意思是漢朝官員帽子上的裝飾品,王允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預見到我的宿命,隻是男人們爭奪權力時的裝飾罷了。
從此,我隻知道一個名叫“貂蟬”的歌姬在王允的府上過著從容的日子,至於其他,所有的人都忘了,所以,我也就無須記得。
彈指間,六年的時光匆匆而別。這六年裏,實在發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足以使一個國家從興盛走向衰亡,足以使小人得誌,君子遭殃,足以使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內斂地絲毫不露鋒芒,也足以使一個垂髫少女出落成傾國傾城的絕代美人。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我十六歲。
從刺史,到從事中郎,繼而作河南尹,太仆,尚書令,最後是司徒,隨著主人的官越做越大,一朵名為“貂蟬”的小花蕾也在悄無聲息地漸漸成長。我一直在靜靜等待,等待自己絢爛綻放的那一刻。我曾常常幻想,在夢境般黃昏的深宮幽院中,孤獨地佇立著一麵古舊的菱花鏡。它蒙塵已久,由於時間的摧殘而顯得黯淡無光。這時,我穿著水色的曳地宮服,如豔絕塵世的神女一樣出現在它的麵前——頓時,一切就像真正的皇宮一樣,變得鮮明起來,生動起來。金碧輝煌、繚繞著氤氳香氣的宮殿,各色各樣美麗的宮女,形態不一、忙忙碌碌的宦官,這所有所有,真切到讓我相信不僅僅是我的幻夢,而一定是前世的夙緣。然而,最吸引我的,是那麵菱花鏡,是那麵本該昏暗卻因為我的存在而煥發出魔一般魅力的菱花鏡。在那裏,我是多麼的美啊,以至於所有的背景都在我麵前失去了本來的顏色,自慚形穢地藏起自己的蹤跡。我如癡如醉地欣賞著自己的影子,欣賞著那些被我的美麗所傾倒的眼睛,欣賞著菱花鏡中那個更加深邃的未來。
我一次又一次地沉迷於這種幻想,並樂在其中,陶醉不已。直到司徒府中最後一個侍女由衷地羨歎著我的美貌,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可以利用自己,做一點事了。
即使在如今,我仍然不由自主想起那個月夜。月亮是那麼圓,那麼大,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那麼美的月亮,離我那麼近,幾乎唾手可得——這種接近幸福的感覺是那麼刻骨銘心,但願它會永遠記錄在我的身體裏——我經受不住誘惑,緩緩伸出我的手臂,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一聲斥責:
“你在這裏做什麼?”
是王允!我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在如此靜謐的月色下,遇到我的主人。王允大步流星地走到我的麵前,質問我:“你有什麼心事嗎?身為歌姬,晚上獨自一人在後花園徘徊,難不成……你是有了兒女私情?”
要我如何回答呢?他會相信,我僅僅是來灑滿明月清輝的湖邊,聽取蛙聲一片的嗎?還是我該說,其實我已經整晚整晚地在這裏,守候了足足三個月了呢?
見我遲遲不做回答,王允眼中的殺氣漸濃,右手也慢慢握住了佩劍的劍柄;“賤人!國難當頭,你居然……”
我慌忙跪倒在他的麵前,抱住他下裾的一角,苦苦哀求:“大人,奴婢隻是為國而憂心,故而睡不著覺,並無半點私情,請大人明鑒。”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他全身頓時放鬆了。他彎下腰,抱住我纖弱的肩膀,扶我緩緩的站起來。他抬起我的下顎,仔細審視著我的臉龐。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彙,我在他黑亮濕潤的雙眸裏探尋著我所祈求的東西。此刻我為他眼中燃動的小小火焰幸福顫抖到無法自拔,而在下一刻,火焰消失了,我的心卻被打入了絕望與悲哀的深深穀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