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道:\"這是我的事,和你並沒有關係,別人也沒有找你……你為何還不走?\"阿飛道:\"你是怕連累了我,還是已不願和我同行?\"李尋歡目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卻還是微笑著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們反正遲早總是要分手的,早幾天遲幾天,又有什麼分別?\"阿飛沉默著,忽然自車廂中倒了兩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李尋歡接過來一飲而盡,慢聲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他想笑一笑,卻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阿飛又靜靜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轉過身,大步而去。
這時天邊又霏霏地落下了雪來,天地間靜得甚至可以聽到雪花飄落在地上的聲音。
李尋歡望著這少年□□的身子在風雪中漸漸消失,望著雪地上那漫長的,孤獨的腳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舉著酒杯,喃喃道:\"來,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並不是真的要你走,隻不過你前程遠大,跟著我走,永遠沒好處的,我這人好象已和倒黴,麻煩,危險,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別的朋友了!\"阿飛自然已聽不到他的話了。
那虯髯大漢始終就象石像般站在一邊,既沒有說話,滿身雖已積滿了冰雪,他也絕不動一動。
李尋歡又飲盡了杯中的酒,才轉身望著他,道:"你在這裏等著,最好將這條蛇的屍體也埋起來,我……我一個時辰,就會回來的。\"虯髯大漢垂下了頭,忽然道:\"我知道金獅查猛雖以掌力雄渾成名,但卻隻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少爺你在四十招內就可取他首級。\"李尋歡淡淡笑道:\"也許還用不著十招!\"
虯髯大漢道:\"虞二拐子呢?\"
李尋歡道:\"他輕功不錯,據說暗器也很毒辣,但我還是足可對付他的。\"虯髯大漢道:\"據說“極樂峒”門下每人都有幾手很邪氣的外門功夫,方才看他們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數不同……\"李尋歡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放心,就憑這些人,我還未放在心上。\"虯髯大漢的麵色卻很沉重,緩緩道:\"少爺也用不著瞞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極凶險,少爺就絕不會讓那位……那位飛少爺走的。\"李尋歡板起了臉,道:\"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多嘴起來了。\"虯髯大漢果然不敢再說什麼,頭垂得更低,我看到這一幕就笑了,等他抬起頭來時,李尋歡已走入樹林,似乎又在咳嗽著。他瞪了我一眼。
這斷續的咳嗽聲在風雪中聽來,實在令人心碎。
但風雪終於連他的咳嗽聲也一齊吞沒。看到這一幕,我的心也憂傷起來。
虯髯大漢目中已泛起淚光,黯然道:\"少爺,咱們在關外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又要入關來受苦呢?十年之後,你難道還忘不了她?還想見她一麵?可是你見著她之後,還是不會和她說話的,少爺你……你這又何苦呢?……\"一進了樹林,李尋歡那種懶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變了,他忽然變得就象條獵犬那麼輕捷,矯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運用,雪地上,枯枝間甚至空氣裏,隻要有一絲敵人留下的痕跡,一絲異樣的氣息,他都絕不會錯過,二十年來,世上從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他的追蹤。
他行動雖快如脫兔,但看來並不急躁匆忙,就象是個絕頂的舞蹈者,無論在多麼急驟的節奏下,都還是能保持他優美柔和的動作。
十年前,他放棄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關去的時候,也曾路過這裏,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家,遠遠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簾,所以他也會停下車來,去喝了幾斤酒。
酒雖不佳,但那地方麵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裏的遊人很多,他望著那些歡笑著的紅男綠女,一杯杯喝著自己的苦酒,準備從此向這十丈軟紅告別,這印象令他永遠也不能忘記。
現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這裏,經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麵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已歸於黃土,就連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裏。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這麼想,倒並不是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憶,而是他認為金獅查猛他們說不定就落腳在那酒家裏。
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中大不相同,但他經過這條路時,心裏仍不禁隱隱感覺到一陣陣刺痛。
財富、權勢、名譽和地位,都比較容易舍棄,隻是那些回憶,那些辛酸多於甜蜜的回憶,卻象是沉重的枷鎖,是永遠也拋不開,甩不脫的。
李尋歡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喉嚨,等咳嗽停止之後,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築在山腳下的幾間敞軒,屋外四麵都有寬闊的走廊,朱紅的欄杆,配上碧綠的紗窗。
他記得春日裏這裏四麵都開遍了一種不知名的山花,繽紛馥鬱,倚著朱紅的欄杆賞花飲酒,淡酒也變成了佳釀。
如今欄杆上的紅漆已剝落,紅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車轍馬蹄縱橫,還可以聽到屋後有馬嘶聲隨風傳出。
李尋歡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查猛他們果然落腳在這裏!因為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絕不會有其他遊客的。
他的行動更快,更小心,靜靜地聽了半晌,酒店裏並沒有人聲,他皺了皺眉,箭一般竄了過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發覺這酒店實在靜得出奇,除了偶爾有低低的馬嘶外,別的聲音一絲也沒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舊,李尋歡的腳剛踏上去,就發出\'吱\'的一聲,他立刻後退了十幾尺。
但酒店裏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李尋歡微一沉吟,輕快地繞到屋子後麵,他心裏在猜測,也許“金獅”查猛並沒有回到這裏。
可是他卻立刻就見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著眼睛,瞪著他!
查猛的眼睛幾乎完全凸了出來,淡金色的臉看來竟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怕,他就站在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馬在低嘶著,踢著腳,查猛卻隻是站在那裏,既不出聲,也不動,就象是個泥塑的,還未著色的人像。
李尋歡暗中歎了囗氣,道:\"想不到!……\"
他隻說了三個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為他已發覺查猛是再也聽不到任何人說話的聲音了。
因為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