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愛情,從一狹小的縫隙迅速流走了(3)(1 / 3)

拿到魚,白長山就感慨,說,人比人真是氣死人,自己革命一輩子,臨了那點退休工資,不夠在深圳這地方吃十天小碗米飯的。方子衿說,你別抱怨了。“文革”十年,中國不是在前進而是在倒退。十年倒退的代價,肯定需要好幾代人的犧牲。白長山說,憑啥要我們犧牲?江山是我們打下來的。方子衿說,和劉少奇彭德懷他們比一比,你那點犧牲算得了什麼?白長山搔了搔自己的頭,說,倒也是。

買完葷菜再買素菜。方子衿帶著白長山走到白菜攤前。攤主是一位老太太,可能有六十上下的年紀,隻會說白話和客家話。方子衿見阿婆這麼大年紀了,還天天在這裏賣菜,對她充滿了同情,每次都來找她買,從不問價的。阿婆和她熟了,隻要見到她,主動讓點價。今天是白長山做主,方子衿也就隨他去問價。白長山問阿婆,這白菜多少錢一斤?阿婆雖然不懂,也知道是什麼意思,用白話報了價,方子衿替白長山翻譯。白長山說,白菜都要四角?我們那裏才三分錢一斤,不行不行,最多一角。阿婆說,一角我拿都拿不到。深圳的菜都是從外地進來的,我們去拿都要三角。白長山和阿婆討價還價,最後,阿婆作出讓步,說看在方主任的麵子上,我三角拿來,三角賣給你好了。

白長山撿了一些白菜,阿婆稱了,又往裏麵加了兩棵,說,一斤,三角錢。白長山看了秤,堅持說阿婆的秤太平了,一定要加上一棵小的。阿婆覺得自己在價錢上已經做了最大讓步,有些著惱地說,算啦,沒見過這麼計較的男人。方子衿有些尷尬,又不好掃了白長山的興,隻好掏出錢包,翻了翻,沒有散錢了,抽出一張十塊,遞給阿婆。

阿婆接過錢,從菜攤下拿出一隻簍子,在裏麵翻零錢。趁著阿婆找錢的機會,白長山故意弓著身子,趁著阿婆被錢籃阻擋視線,以極快的手法從菜攤上抓了兩棵小白菜,放進自己的菜籃中。方子衿看到了,抬眼去看白長山的臉,白長山也正好轉頭看她,並且得意地衝她眨了眨眼睛。

那一瞬間,方子衿差點昏過去。上次他鬧得一家人沒麵子,她還替他著想,認為他是喝多了酒,失去了控製。今天他可是滴酒未沾。想到自己愛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竟然是這樣一個小男人,她真想一頭撞死算了。自己這一生,苦苦地追求愛情,得到的就是這樣的回報?

曆經磨難的三十五年愛情,從這麼一個狹小的縫隙迅速流走了,甚至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他們買了一大堆菜,原是想豐盛地過一個節。此刻,方子衿再沒了一點興致,回到家,將菜往冰箱裏一放,草草地炒了兩個菜。白長山還在喝酒,方子衿吃了幾口飯,放下碗說有點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來吃飯了。白長山端起酒杯,說去吧,我會照顧自己,然後將酒杯湊到嘴裏,滋地喝了一口。她能感受到他的滋潤,別的不說,單是這酒,全都是別人送給方夢白的好酒,特意給他留著的。

出了門,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汽車在她的身邊匆匆而過,她一次又一次想象著自己像一朵雲,輕盈地飄到汽車的前麵,然後像最完美的夢一般降落。她想象那種綻放的情景,那或許是一朵最璀璨的玫瑰?她這一生,沒有盡情舒展地綻放過,也許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是合適的?除了撞汽車,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最快結束自己的生命,並且綻放最後的美麗?她是醫生,自然可以用安眠藥,那是一種很安寧的死亡方式,沒有痛苦,甚至沒有知覺。可那樣的死亡太安靜了,太悄無聲息了,一點都不美麗,她不喜歡。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她走進了荔枝公園。全國的公園都是要收門票的,荔枝公園是個例外,典型的市民公園。公園裏有湖泊,她也弄不清是天然湖還是人工湖,湖水很綠,四周是茂盛的熱帶植物。湖的中間有一座拱形橋,橋拱很高,從一端引橋往上,有一種向雲天高處走的感覺。看到那座橋時,方子衿便想,站在橋的頂端,站在藍天白雲之間,縱身往下一躍,那一定非常美。如果自己采一些花,很多很多的花,捧著這些花走向橋的頂端,然後自己在一片花雨的簇擁中翩然落下,那將會是怎樣的一種絢麗?

公園裏有很多花,許許多多她叫不出名的花,開得自由爛漫。這裏是花的國度,是花的樂園,是花的自由樂土,她們開得舒展、個性而且豔麗。她沒有摘花,仍然向那座橋的頂端走去。可是,橋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高,站在橋上,看著下麵清澈的水在微風中泛起細密的波紋,她想象著自己從這裏飄落而下,身體反襯在那細細的波紋之中,最後綻放成一朵炫目的水花。讓生命如孩子般躺在溫柔的水中,就像嬰兒躺在母親的羊水裏。這或許是所有死亡方法中,最令人心儀的一種,也是最美麗的一種。可她也有些擔心,這橋畢竟不如想象中那麼高,加上水的緩衝作用,她從這裏跳下去,想象中的一切美麗可能全都實現不了。

夜幕降臨了,深圳這座新興城市,靜靜地躺在萬家燈火之中,展示著另一種美麗。站在橋上的方子衿於是有了另一種想象。如果自己能夠變化,哪怕能變成這萬家燈火之中的一盞小小的燈,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燈沒有思想,不會索取,不懂得空虛,也不需要愛,隻是付出。付出是美麗的,也是幸福的,得到卻是一點都不美麗,甚至是負擔。方子衿的臉上掛著幾滴清淚,彩色的燈光投向這張曾經青春曾經美麗的臉,死亡般的肅穆中閃爍著珍珠般的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