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子容色尷尬,道:“這個……名姓有如衣裳,用得久了,沉積就多,可適時棄之,方不受其累,貧道每隔些年,總要換姓改名,倒也輕然鮮喜。”說著,歪頭向後,朝那少年道士嗔目斥道:“畜生,要你多嘴!”
那少年道士吐了吐舌,嘻嘻笑:“弟子再不敢了。”
富春子眉間一皺一舒,似乎也拿那寵壞的弟子無可奈何,才又轉向紀紅書,笑道:“方才說到那因果宗後來變成了怨憎會,其間來龍去脈,貧道所知不詳,正要請教,不知雀使能否賜告?”
紀紅書似乎還未從吃驚中醒來,愣了片刻,才朝我這邊望來。她早先已將怨憎會秘聞“賣”給我東府,此時要“出貨”了,當然要征詢我這“買家”的意思。
我心下好笑,暗道:“她倒把此事當真了!”不知玄武教為何對怨憎會的秘辛藏而不露,照道理,越多人了解怨憎會根底,隻會對怨憎會越不利,何樂不為呢?當下微微一笑:“雀使請講,不單道長好奇,我們也早想知道呢!”
“道長名動天下,卻深藏不露,險些將我等瞞過,聽說道長向來不與眾同流,在貴教之中也是特立獨行、卓然不群,令人好生敬佩……”得知富春子身份後,紀紅書顯然對他添了幾分敬意,當下客氣了幾句,方述怨憎會來曆,道:“因果宗疏離佛法,步入塵世恩怨,乃是自本朝兩位高僧始,相傳……”
相傳兩位高僧於滅門的慘禍下逃得餘生,矢誌發願,欲報滿門血仇。因那仇家勢力既大,武功又強,兩人自思欲報血仇,必得武力強過仇人,方能遂願。於是棄文習武,四方尋師求藝,偶然間遇上一個身懷絕技的遊方和尚,兩人一路追隨,苦求之下,得授一門極為精奧難練卻威力無籌的禪宗絕藝“緘口藏形十勝法”。
絕藝修行,講究的是“暗室孤燈”,幽僻卻外,兩人依遊方和尚之言,覓地潛心苦修。轉眼十年已過,遊方和尚自外雲遊返歸,臨死之際,方召告兩人,道:“塵世恩怨,轉眼雲煙,你們那仇家亂世聚眾,作孽太多,如今已遭天譴,又何須你們報仇呢?唉,那‘緘口藏形十勝法’,其實是禪定的心法,強身有餘,禦敵不能。為師以此將你們留於此間十年,人世迷霧一散,你們就能看清其中因果了。”
兩人卻道:“師尊,你又何苦欺瞞我們呢,你傳授的絕藝,我們已習而有成,正要出山報仇呢!”言畢,展露奇功,當真秘奧繁奇,有雷霆驚天之威。
遊方和尚見了,怎麼也想不通,歎道:“禪宗心法,怎會有這番神奇?”自知無意中種下了惡果,一驚而亡。
原來,“緘口藏形十勝法”本就蘊藏禪宗心法精華,而遊方和尚乃得道高人,其身言舉動,莫不啟發旁者,兩人乃合族舍命保全、寄予厚望的少年,皆天資出眾,聰穎過人,追隨遊方和尚數年,潛移默化,從中悟透玄機,竟真的將“緘口藏形十勝法”練成了驚天絕技。
其後,兩人出山尋仇,方知遊方和尚所言不假,十年風雲流散,昔年聚眾作亂的仇家,早如煙塵之逝,在人世沒留下半點痕跡。兩人報仇無門,心喪誌消,於是真的遁入空門,作起了和尚。
廟中住持略知他們身世,於是特意薦之到鳴蟬寺,指望佛家因果之說,能徹底化解其心中怨念,豈知卅載佛門靜修,兩人已成大德高僧,卻還是不能將怨念去淨,一朝春來萌動,兩人遊園觀景,說及往事,心魔大盛,壓抑數十年的怨恨陡然爆發,道:“佛言空渺,我們不能親報血仇,全因和尚騙人!”由是因嗔而狂,這番心關失守,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鳴蟬寺合寺僧眾,皆亡於兩人之手。
自此,兩人生而無趣,依舊以因果宗之名傳法,宣揚因果報應之說,實則以助人尋仇為樂,親踐報應之快意,從中稍得慰籍。因果宗於是漸漸淪為報應靈驗的魔窟,令得天下仇客怨士聞風而聚。因果宗外披佛衣,怨報手法,也與他人不同,必令得‘孽主’臨死前一一身曆“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八苦交攻,而後方休。後人稱之為怨憎會,則是指其怨報纏身、無法甩脫之意。
“噫!如此手段,那是要人生不如死了!”富春子聽了搖頭歎息。
看來,那怨憎會對賈似道傷而不殺,留其一命,正是要他好好消受這豐盛的“八苦”了。賈似道顯然意會於此,臉色極為難看,皺眉道:“可是,不管是因果宗還是怨憎會,均與我毫無瓜葛呀!為何他們會找上本府呢?”
紀紅書先深盯了賈似道一眼,似笑非笑:“凡事自有來由,我瞧賈公也非一團和氣之人,是否惹下什麼債怨,隻有賈公心中自知了。”
賈似道臉色一紅,大為狼狽,道:“似道修德不厚,那或是有的,若說與人結下生死大仇,這個……想來……尚不至於罷?”
“或許是賈公是貴人忘事,做過的事,連自己也想不起來了。”紀紅書笑了一笑,忽容色一肅,道:“怨憎會不會無由而至。須知必得有深仇大恨,一心圖仇,曆經諸多艱難考驗,傾身家所有,方能成為怨憎會的‘貞苦士’。旁人若與賈公無仇,怎會棄身而成‘貞苦士’,又找上門來?”
賈似道一時啞然無語,鎖眉凝思。富春子道:“仇家究竟是誰,並不緊要,總之那人是怨憎會的‘貞苦士’,此事已確。眼下之計,便是如何對付怨憎會的索仇,噫,釋家慈悲之教,竟出此邪戾,貧道斷不容此輩逞凶作惡,說不得,貧道隻好自不量力,除……魔……衛……道了!”
說到最後,富春子陡然抬頭,神色轉厲,字促聲沉,伸指於旁邊幾上青瓷杯內一沾,杯中茶水粘指而起,如膠而凝,轉瞬斂聚成一粒蛋狀的水團,隨富春子甩手前擲,水團疾飛,在空中因急速被拉成一串長長的弧形水珠,朝廳中一角的木像後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