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高三理應是段埋頭學習的日子,但事情總有例外。

對於飛來說,他已經完全可以不做那些煩人的習題了,作為少數參加高考的高二學生,他得了超出一本線一百多分的成績。他要做的是想方設法被保送到那些著名學校。

對於我,高三這一年像是一片杳無人煙的荒野,無邊無際。

每每回顧這段歲月,就好像看到一個人在望不到盡頭的荒野裏辛苦跋涉,廣闊的天地間,就他一人慢慢地移動腳步,慢慢地向天地一線處前進。他時而止步茫然的望著四處,時而低頭不停地回憶追問。再把鏡頭拉近,我發現他的衣服已經破舊不堪,滿身泥濘,蓬鬆的頭發中夾雜著數不清的細碎荒草,臉上的表情已經被日積月累的汙垢所覆蓋,五官難以看出任何特點。唯有在眨眼的時候,我才能看到他原來還有著生命的氣息,但那雙黑色的眸子裏倒映出的全是無盡的荒野。這樣的荒野裏,天空是泛著黃色的蒼茫白色,大地是一覽無餘的枯黃野草,還有數不盡的未知隱藏其間。

一同出發的人已不見蹤影,他們早已向自己確定的四處逃亡般拚命散去,唯剩一人孤獨站在一片荒地,望著連成圈的地平線,不知向哪裏邁進。荒野中的那人就這樣孤獨的存在著,像一麵無依無靠的破舊旗幟立在那裏。盡管時間的洪流終究把他衝出了那裏,可荒野依舊存在。

這樣的感覺並非從未有過,隻是這一次並非以往。我還記得自己在大水漫灌的莊稼地裏奮力邁步的情形。那時,地裏的玉米已經比人高了,我站在裏麵拿著鐵鍬,穿著雨鞋,做著幾乎每一個農人都做得活——灌溉田地。田地前的水渠流著渾濁的水,我在田壟上豁出一道口子,水流沿著口子前赴後繼的向田裏湧去,沿著兩邊的田壟又向更深處流去。作為澆灌者的我就是疏導水流,開始比較容易。但隨著水流不斷向前推進,疏導的難度不斷加大。倘若田壟的哪一處被衝開了口子,水流就會嘩嘩地流向別處,自然而然不會向前推進。所以,我必須及時發現哪裏開了口子,然後用鐵鍬及時把它填補上。

我在玉米地裏看著水流的大小,不停地巡視,生怕哪裏開了口子。然而,灌溉將近兩百米長的田地並非容易,很快就力不從心。當我在泥濘的田地裏來回行走,已被浸透的泥土十分鬆軟,一腳踩下就會深深地陷進去,再次抬出腳步要費很大力氣。麵對減小的水流,我知道某一處的田壟上開了口子。可是,我不知道這個缺口在哪裏,密密的玉米遮住了我的視線,泥淖中的雙腳又讓我行動緩慢。但我能做的就是一步一步地尋找缺口,我也知道水流正在不斷地向其他地方流去。我拖著沉重的步子拿著鐵鍬奮力奔跑,濺起的泥水很快弄濕了衣服,鞋裏也灌進了水。腳步再一次深深陷入泥沼時,我不得已脫了鞋子,穿著襪子在泥水覆蓋的土地上來回奔跑。渾濁的泥水遮蓋了田地裏的各種東西,碎石、玻璃、麥茬、塑料片、各種東西都被遮蓋了,隻有腳觸到它們那刻,它們才告訴我它們原來的確存在著。我清除不了它們,也躲不開它們,我也還必須在眼前的玉米叢中鑽進去,即使跌倒了,渾身濕透了,依舊要站起來。

別無他法,隻能在這玉米地裏來來回回的行走或者奔跑,直到三四個小時後,水流終於漫到了田地的盡頭。我筋疲力盡的拿著鐵鍬從一片泥沼中走出來,發現雨鞋還在田地,襪子少了一隻,兩隻腳被水泡的起了一層白色粗糙的皮,還有許多劃傷的痕跡,我也在這時才感覺到冰涼的疼痛和力竭的疲勞,隻想圍著一個火爐休息休息。

整個高三就好像在澆灌一片田地,隻不過這個田地不是空間上的田地,它的長度不是簡單的二三百米,而是一個高三。我就在高三這個泥淖中來來回回的折騰,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都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那段時光異常黯淡,就好像一個人凝視著寒冬時節的夜空。璀璨的群星已在夏季過渡到冬季的過程中悄然隱去,唯剩天空寂寥依舊,但蒼茫大地上,我還在麵對著這片靜謐、清冷。

事情要從高三正式開學的前一天說起。

那天,宿舍裏的兄弟們都回到了宿舍,第二天就要分班了,這意味著從明天開始,我們四個人就可能不在一個宿舍了。於是,上午一塊出去吃了頓飯,然後回到宿舍睡覺,因為喝酒的緣故,我下午三點多才醒來

拿出手機發現輝發來一條短信,我和輝已經有兩年多沒有聯係了。

輝說他當兵去了,這幾天回到家裏,現在正在西安城,想和我見麵好好聊聊。

我立刻來了精神,回了電話,約定在學校附近的一個飯店一起吃下午飯。接著,我在衛生間洗了了頭,擦上了好久都沒用過護膚霜,那種淡淡的香味很好,卻讓我想起了靜而非晴。

“真有你的,跑到這裏來上學來了。”輝興奮地說,他的眼睛變大了,臉比以前瘦,鼻梁顯高,五官明顯,臉部的輪廓非常清楚。皮膚黝黑,頭發短短的,有棱有角。

“唉,一言難盡。”想到自己如今的生活,我真不知如何向輝說起。

“怎麼了,這個地方是不是學風太正,禁止吸煙啊?”輝哈哈大笑起來,從口袋摸出一盒煙,這個動作極為熟悉,我不由想起初二那個下雨的中午。

“不禁止,你喝酒嗎?”我想還是等到一會吃飯的時候喝一些酒,借著酒勁和輝好好說一說自己那慘淡的高中生活。

這是我發現喝酒的一個好處,酒可以使人變得勇敢,卸掉一些虛浮的東西,直奔本質的或是心裏最深處的東西。另外,我喝酒的另一個原因是酒能給我帶來靈感,能夠讓我真實地感受到思想的火花。每每喝酒的時候,我都會想一些令自己糾結的問題,然後在某一個舉杯的瞬間突然領悟到一些新的東西。

“喝啊,怎麼你也喝酒了?”輝驚訝的說,給我遞過煙後,似乎想通了什麼,補充到,“不過,這挺像你的,你喝酒了,是不是浮想聯翩?吟詩作對了?”輝又哈哈大笑,很誇張很爽朗的那種笑。

“一來這就會喝酒了,酒真是個好東西,一會好好喝一下。”我衝著輝做了喝酒的姿勢。

“奉陪到底。”輝驕傲地吐出一個煙圈。

“這你都學會了。”白色的煙圈在我們之間慢慢升起,消散。

進入飯店的時間大約到了下午四點鍾,裏麵好多人,我和輝在一張靠窗的位置坐下。盡管兩人,我卻點了六道菜,一箱啤酒,一心想和輝好好聊聊,想知道他這兩年是如何度過的,也想和他說一說自己內心的不安。

“你竟然去當兵了,今天我才知道。”我不滿地說。

“誰知道呢,沒事幹就去當兵了,你沒覺得像我這種社會青年就該到部隊裏去改造改造啊?”

“不覺得,難道不是你自己想要去當兵的。”我問。

“當然不是,中考完了,我爸就考慮著讓我去當兵,還說他有一個戰友在部隊當官,去了也有人照應,縣武裝部的人也和他很熟悉。我去當兵在他看來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輝打開一瓶啤酒遞給我,又打開另一瓶。

“那怎麼又去了?”我好奇地問。

“有些事情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了。從小到大,我幾乎沒有聽過父母的話,著實惹他們生氣了。我媽經常罵我爸,說他當了一個公安局長就不知道管教孩子。其實,我爸不是沒有管,好幾次他都找我談過,讓我在學校好好學習。我怎麼都聽不進去,直到中考完了,想著自己接下來幹什麼時,才聽進去了。我爸早就給我想好了,征兵的時候,去當兵,在部隊想辦法提幹,提幹後一輩子的問題就解決了。”輝把玻璃杯的啤酒一飲而盡,很是豪爽。

“這樣也挺好的。”我說。

“計劃的是挺好的,落實的也挺好。”輝苦笑著,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那你準備提幹了?”我一邊吃菜一邊聽著輝的回答。

“嗯,提幹了,這還要感謝我爸,感謝他那戰友。”輝意味深長的說,“你聽說過嗎?有兩個地方最能鍛煉一個男人?”

“什麼地方?”

“監獄和部隊。”

“第一次聽說,似乎挺有道理的。”我笑著。

“監獄我是沒去過,部隊算是領教過了。”輝放下筷子,點燃一根煙回憶起來

“一輛墨綠色的大卡車把我拉到一個軍營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的環境已經變了。看著一個個人從後車廂跳下去,我告訴自己,這是部隊,是軍營,最近兩年就要在這裏度過。我跳下車,四處張望,周圍比較開闊,一棟棟樓房很有規則的立在周圍,道路轉彎都是直角,還能看到籃球場,單杠雙杠,像是學校的操場,我就想部隊也不過是個學校而已。但總感覺怪怪的,好一陣子才明白,周圍那些兵都穿著綠色迷彩服,我們這些新兵還穿著自己花花綠綠的衣服,看起來很不協調。那時候我還區分不出什麼是一年兵,什麼是二年兵,連幹部和兵也區分不開。”

“這時,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比我爸都要高大,而且要黑,聲音很亮。開始講了幾句客套話,然後就提各種要求。之後,我們去了宿舍。裏麵就幾個櫃子,幾張床,擺放十分講究,什麼東西應該放到哪裏,怎麼放,都是統一的,標準很嚴格。在一個士官帶領下,我們換了衣服,休息了一會。下午開了個會,團長和政委在上麵講了很多,大體是歡迎我們參軍,最後還提了幾點期望。吃了下午飯,連長和指導員又召開了個軍人大會,算是動員所有人搞好軍訓,早日成為一名合格的並兵。之後,又開了班委會,再後來收拾收拾東西就睡覺了。”

“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一句話都沒說,我不知道周圍這群人腦子裏想的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幹什麼,就選擇一直不說話。別人說什麼就聽,別人讓幹什麼就去幹,感覺也挺輕鬆的。”

輝說的時候,我好奇的聽著,腦子裏順便回想著關於部隊的所有記憶。在他停下來的時候,我們就吃菜喝酒。

“新兵入伍訓練是最苦最累的時候,但也是感觸最深的時候。”輝又點起一根煙。

“就是軍訓嘛,我們高中的時候也進行過兩周,倒不是很累。”

“你們怎麼訓練的?”輝抬起眼皮,望到他眼睛的瞬間,我突然覺得輝比我成熟多,他的眼裏有一股桀驁不馴的氣在流動,但很明顯他能按捺住。

“就是隊列訓練,稍息、立正、齊步走,晚上看一些電影。”

“那和部隊不一樣。我們的入伍訓練進行了三個月,這三個月真好像是蛻了一層皮,整個人都變了。你知道,以前我受不了別人的命令,即使我爸說的,也受不了。但在那完全變了,別人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有些人不做,都受到懲罰了,部隊不是家裏,沒有人慣著你,你就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生活著,隻能靠自己好好生活。”

輝吃了塊牛肉,喝了口酒,接著說:

“我第一次對命令有了了解,命令就是無論你認為有沒有必要,願不願意,隻要上級說了,必須去做,沒有條件的去做,有什麼困難自己解決,有什麼委屈自己受著,這中間沒有過程,隻有命令和結果。我想命令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就是權利的象征,說的再不好聽,命令就是一種壓迫工具,最常用的工具,但也有好處,能做到步調一致,能做到整齊劃一,能做到統一行動。所以,命令還是有必要存在的,還必須保持它的權威,你知道嗎?上級和下級說話時,下級一定要把上級的話當做命令?”輝彈了彈煙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