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如果有的故事當真能給人留下深刻影響,又不具有振聾發聵般的啟迪,那麼我相信,下麵的故事應該就是其中之一,至少對於我來說是這樣的——

“很久以前,一個普通的鄉村,有一個小男孩,父母是勤勞善良的農民,哥哥比他大一歲,但儼然已經是一個男子漢的樣子了。像村裏的其他家庭一樣,這家人的日子過的清貧,卻圓滿幸福。

周圍一切都隨著日升日落不緊不慢地向前推進,直到小男孩四年級的時候,這個家庭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小男孩或許已經死去,或許隻是獨自呆在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事實是,他已經淡出了所有人的視野,那個家庭也陷入長久的悲痛。知道這個故事的人們不經意間望到滿天群星時,也無故地多了幾分悲傷和迷惑。

一個深秋的清冷夜晚,睡夢中的小男孩突然感覺眼前閃過一束光,他恍然睜開惺忪的睡眼。透過那雙好奇的眼睛可以輕易地看出,他一定要搞清楚剛才那束光來自何處。的確,他感覺到有東西掉到了地麵,他甚至朦朧地聽到那東西落到地麵發出的撞擊聲音。

“是星星……”他興奮的想著,那是他朝思暮想的東西。每當夜幕降臨,閃爍的群星映入他黑色的雙瞳,他就有一種想要得到它的渴望,他不貪婪,一顆就夠了。

小男孩悄悄地起身,沒有驚醒旁邊的哥哥。院子裏一片靜謐,他抬起頭,夜空像一個清澈寧靜的湖泊,星星如同一朵朵潔淨的百合花輕輕地漂在湖麵,月亮像是一塵不染的玉盤散發著溫柔的光芒。據說,那裏住著一個叫嫦娥的漂亮仙女,還有一隻渾身雪白的玉兔。

可是,小男孩每次抬頭仔細辨認時,看到的隻是一座連綿的環形山,他告訴自己,傳說畢竟是傳說,但他心裏一直都有著這個故事。

小男孩把目光收回大地,走向院裏的花園,草叢裏微弱的光像磁石一樣立刻把他吸引過去。他的心被這磁石吸到了嗓子上,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塊石頭,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是一顆會發光的石頭,像玉一樣…”

“不對,是星星,是一顆星星……”

小男孩無法按捺內心的喜悅,張開嘴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他興奮地向四處望了望,周圍的一切還像剛剛那樣,抬起頭,似乎隻有嵌在蒼穹的月亮和星星悄然目睹了一切。

他把星星放在眼前仔細觀察起來,星星裏時而是飄動的白雲,時而是黃色的沙漠,時而又是蔚藍的天空、爛漫的花朵……還有許多從未見過的動物在裏麵奔跑。

“星星裏有個世界…”他一邊看著一邊在心裏小聲嘀咕。

晚上,小男孩躲在被窩裏看,他看到白練般的瀑布從懸崖奔騰而下、碧綠的草原延伸至無邊的天際、深藍的海水澎湃在世界的盡頭……唯一的不足時,這裏的世界沒有一點聲響,小男孩聽不到石頭裏傳來的一丁點聲音。

第二天,他睜開雙眼,星星還在手裏,確信了昨晚的一切都不是夢,心裏一陣歡喜。他不想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最親的哥哥也不行。

他終於有了一個星星,這是多麼神奇的事情。

小男孩帶著星星去上學,在課堂上,他避開老師的目光偷偷地看。星星裏的世界深深地吸引了他,或者說他自己墜入了星星裏的世界。可終究是被老師發現了,老師走到小男孩麵前要沒收他手裏的星星,他緊緊地握住,把手藏在背後始終不肯交出。老師沒有罷休,年輕的老師不允許自己的教室出現這樣的學生,他就要大發雷霆,全班學生都看著他們兩個的對峙。

小男孩不知所措了,他知道老師不肯讓步,當老師向他邁進一步,他百般無奈地把星星吞到肚子裏。接著,他感到肚裏一陣溫暖,像一條暖流在身體裏遊蕩,擴散。他的身體逐漸變輕,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飄起來了,身體輕盈的像一根羽毛向下飄,但他是在上升。

他升起的速度越來越快,老師變小了,教室變小了,學校變小了,村莊變小,小男孩眼中的東西都變小了。而在老師和學生驚恐的眼中,小男孩漸漸縮小成為一個點,然後淡出他們的視野,最終消失在茫茫的蒼穹,從此杳無音訊。”

這個離奇的童話故事是我上小學時在一本作文書上看到的,當時,我怎麼都想不出它所蘊含的那些哲理性的東西。現在,依然想不出來,隻是懷疑,這個童話故事是否真的想告訴我一些哲理性的東西。不過,無論如何,這個故事我怎麼也忘不了了。

沒有記錯的話,那時我已經十一歲了。我是一九九零年六月四日晚上七點鍾出生的。那個時候,距離新中國成立四十一年,距離改革開放十二年,距離八九政治風波剛好一年。整個國家經過了五千年的曆史,兩千年的封建君主專製,幾十年的革命,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三大改造、五年計劃等等事情,終於以現在的樣子出現在我這個稚嫩孩童的眼前。這些都是注定好的事情,而且在這眾多的注定好的事情裏,我隻不過是遇到了其中的一件,微小的不值一提的一件,即使用九牛一毛形容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於是,很平淡的一件事,那個時候,那個地點,我來到了這裏。所在的鄉村早已沒有了爺爺時期的地主、仆人,也沒有了父親時期的農村合作社,更沒有了滿街的大字報。

田裏的農作物卻還有,小麥和玉米像幾百年前那樣依舊生生不息的交替在土黃色的大地上,活像是土地的Ru房。秋季也就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她下奶的季節,像嬰兒含著母親的**使勁吮吸乳汁那樣,在這個金黃的時節,農人們揮起鐮刀,樂滋滋地品嚐著這黃土地上擠出來的乳汁。隨處可見的油菜花,身材窈窕,驕傲地舉著金黃色的花朵,像是美人的嬌顏,陽光照耀,清風拂動,招蜂引蝶,熠熠生輝,讓我總是想到“燦爛”這個詞語,接著就聯想到太陽。在我看來,燦爛的油菜花要比燦爛的陽光具體的千倍百倍。“陽光”實在是個抽象的詞語,看不見,摸不著,嗅不到,我找不到它存在的證據,自然沒有辦法信服它以燦爛這種方式存在著。

那個時候還有許多國家政策,例如計劃生育、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等等。那個時候有好多東西,這些東西的存在或多或少都影響著生活在那個時候,那個地點的人們。對於我來說,我有的就是一個爺爺、一個爸爸、一個媽媽、還有一個大自己七歲的姐姐。

我居住的鄉村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就像夜空裏的一顆星星,也許它們兩個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被灑落在地麵,一個被遺棄在天空。對於它的描述,我隻得從一張泛黃的照片中尋找線索,然後依稀憶起它的輪廓。

它當初的相貌非常醜陋,形容枯槁,麵色黃蠟,給人皺巴巴的感覺,讓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年邁老人的臉,或者一個營養嚴重不良的少年。我真不知照片中它那頹廢慘敗的樣子已經維持了多久,還能維持多久。讓我去猜想的話,恐怕它這個樣子應該有一百多年了,看起來比風燭殘年的老人還衰老,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得麵目全非。可是,他們不同,老人會死去,它還要再活一次,就像佛教中的涅槃。它的涅槃不是自己實現的,承受浴火之痛的也不是它,它隻是眾多房屋、道路、水渠組成的龐然大物。我想,那裏世世代代生活的生物才是它力量的源泉,才是它作為一個龐然大物運轉的心髒,沒有這些生物,這裏遲早會淪為廢墟的。

如今的麵貌證實了它果真是脫胎換骨了,並且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的。或許是我那時記憶太弱的緣故,隻感覺它轉變的過程非常快,似乎經過一夜落雪,第二天目所能及的世界就全部變成了白色。若不是那些照片,我相信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起它當初的樣子,自然也不會推測到它有過那樣一個轉變。

然而,照片記錄了它的曆史,並且成為了過去如何存在的佐證,這樣一來,任何想要否認過去的都被記錄著曾經的佐證戳穿。我常覺得,這個道理說的不僅僅是村莊,我作為一個人也是如此,甚至每個人都是如此。我們成長到了現在,但時間被定格的某個瞬間還真真實實的存在著,提醒著我們,告誡著我們。

我的小學是在村裏讀的,在我來到這裏讀書之前,那所“古老”的學校已經改頭換麵了,家裏的房子也改頭換麵了,整個村子都改頭換麵了。這又一次讓我感到這些變化仿佛是一夜之間完成的,或許更準確的說,感受到這些是因為我在上學之後才發現周圍是如何存在的了。

無論怎麼說,不容改變的事實是這樣的,在我未入學的六年裏,它們已經開始改變。肯定是我那時記憶太差的原因,入學之前尚未留意到周圍的一切理應是如何存在,以致於現在每次把記憶推向以前都像把自己推向一片混沌的黑暗。那裏是絕對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連星星都沒有,黑壓壓的一片,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什麼東西都沒有,活的死的都不存在,但卻有一種莫名的神聖感。我想,這種神聖感多半源於心理作用,與那片絕對的黑暗並無關係,隻是由於未知的原因,而且這未知又與自己密切相關,所以自己會情不自禁聯想到這片黑暗是否與自己的未來有某種關係。

這六年的時間是否就像植物的根,沒有裸露在土地上,但對於植物的生長至關重要?或者有了記憶的我,是不是就像一株植物生長在地麵之上那樣,渴望著陽光雨露,並向那個方向邁進?地下的根與上麵的莖葉是相連的,以此類推,六歲之前黑暗中的自己和六歲之後在記憶的陽光能夠照射到的自己以及將要照射到的自己也是否像根與莖葉那樣緊緊相依?根枯葉亡,沒有了那六年,之後的時光是否也注定萎縮至死?如此一想,我覺得那黑暗中的六年是必須存在的,即使記憶的光芒已經注定照耀不到那裏。

我有時還會想,若是我在世上活了整整二十四年,那麼這生命中存在過的四分之一便是在這黑壓壓的一片中度過的,這到底該是一種不幸還是福氣?周圍的一些人總喜歡說“三歲看老”,一個人長大後到底如何,在他三歲的時候就能看出來。若是果真如此,怕是在那一片混沌黑暗中的六年裏,自己的一生都被寫了進去,這豈不是一種不幸?不過,也隻是一些人這樣說,況且這些人也有自己的緣由,其中之一就是在中國的傳統中,這個的確很流行,某人天資聰慧,日後必成大器的言論在曆史記載中屢見不鮮。也就難怪時至今日,還有人固執地信以為真,相信那片混沌黑暗中隱藏著神諭一樣的文字記錄。

但在我看來,把這六年看做福氣未嚐不可,關於這六年自己到底是如何存在的思考總是一件能夠讓人漫想的事情。人生的時間段就需要這樣的六年作為基礎,就像在一張紙上作畫,正是因為原來的紙張是白色,所以才可以動筆去塗抹。事實也正是如此,一張紙總會以幹幹淨淨的空白的形式存在過,細心的人也總能意識到,在生活這張畫作上有一些東西本來就存在著,而且是本質性的東西,即使塗抹了無數層顏料,底色也無法改變,而所有的一切正是建立在這種純粹的底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