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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一年那一天的極海上空。
我採納了阿克西尼亞建議,一拉操縱杆,將飛機向上拉起。完全不知道我的獨門絕技的軸心國飛行員理所當然的跟了上來。雅克Ⅱ有個弱點,那就是在俯衝和拉起的時候很難直接改出垂直機動做轉彎動作改變水平航向,軸心國的飛機卻往往都擁有更加優秀的垂直機動性能。所以我軍的飛行員在沒有高度優勢的格鬥戰中往往會想方設法的將敵機拖進水平格鬥,利用雅克Ⅱ更優異的盤旋性能“把他們和自己統統轉暈”。
現在我開始拉高了,等於是邁入了敵人擅長的領域,那架梅塞史特的飛行員大概認為這是我出現的判斷失誤,老練如他也禁不住躍躍欲試了吧。
果然,那架梅塞史特迅速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
突然,一直憋著沒開火的敵人,終於射擊了。
從敵機炮口噴吐出來的紅色火舌甚至照亮了我的座艙蓋。
我幾乎在同一時刻放開了飛機的減速板,並且將操縱杆向後扳到底。減速帶來的失重感當中,混雜著輕微的震顫,我猜敵人的子彈打中了我的尾翼,我祈禱著水平舵平安無事。
掌心的汗水讓駕駛杆滑得就像剛從水裡撈起的鮭魚,我不得不用兩手死死的握住駕駛杆,食指互相緊密的扣在一起,夾得每一個指關節都痛得要死。
阿克西尼亞有沒有在認真的調整機體的狀況呢?這個念頭僅僅在我腦海裡停留了短短數秒,就被另一個問題取代。
爲什麼還沒有恢複原來的飛行姿態?我之前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後仰階段有這麽久麼?
這個時候一個想法深深的攫住了我的心靈:是不是因為水平舵被打掉了,所以飛機現在已經徹底進入深失速狀態,難道下一刻我就會和飛機一起被撞碎在下方那茫茫的冰原之上?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下意識的推動了操縱杆。
符文係統的光芒大幅度增加,隨著這耀眼光芒一同爆發出來的力量硬生生的將戰機扳回到方才的飛行姿態,湧上頭的鮮血讓我的視野一片殷紅。這片紅色就像一枚重磅炸彈,直接命中我記憶的堤壩,大量的畫麵如奔騰的洪峰湧過我的腦海。
我想起來了,我和娜塔莉亞參加的第一次空戰也是以我的獨門絕技作為終結,結束的時候也是這樣,不管是天空還是海麵,還是座艙裡的儀錶甚至我自己,都是這血一般的顏色。
戰機的符文動力猛的停止了,劇烈的震動讓我從回憶中驚醒。
這時候我才發現,我“複位”複得太早了——我機頭的螺旋槳差點削掉敵人的垂直尾翼。
這種情況下按下扳機隻是一種條件反射,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敵機的碎片沒有把緊跟在後麵的我撕得粉碎簡直就是奇跡。
有什麼東西撞上了我的座艙玻璃,聽聲音像是橡膠之類的軟材質,可那東西在我的座艙蓋上留下一大片紅色。我不願意去猜想什麼東西撞到了我,我穩住搖搖欲墜的飛機,然後回頭確認阿克西尼亞的狀況。
有一瞬間我以為時間發生了倒流,我又回到了五個月前的那個早上,而在我眼前的就是娜塔莉亞那雙無神的翡翠色瞳孔。
阿克西尼亞死了,我的第二任搭檔又死在了我座機的後座上。我想起半個月前和阿克西尼亞一起看過的大海,想起那天晚上拿到那首蹩腳的詩歌之後她那張莫名其妙的臉。
雖然隻是短短的一個月,但是,這名和娜塔莉亞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睛的少女,不經意間竟然已經在我的記憶裏留下了如此多的色彩。
濃重得可比陳年伏特加的酒香的悲傷襲上我的心頭,我真想立刻就丟開駕駛杆,然後嚎啕大哭一場。
可是我不能這樣做,在我回頭查看阿克西尼亞的狀況的那一瞬間,我就發現天空中還有別的客人。
那是一架全紅色的梅塞史特,和我的距離僅有數公裏,以活塞動力在細雨中安靜的飛著。它一定看到我剛剛幹掉它的夥伴的全過程,它一定會過來為戰友報仇的。
果然,那架梅塞史特啟動了符文動力,氣勢洶洶的向著我撲來。
將死的預感佔據了我的內心,可我不想死。
我拉開應急栓,拋掉了已經無法再發揮作用的符文動力組件,然後將一身輕鬆的飛機向上拉起——既然性能上差了一截,那就隻好搶佔高度了。
那架張揚的全身塗滿紅色的梅塞史特繞著我轉了一圈,就好像參加遊獵大會的騎士正在觀察自己將要追捕的獵物,我咬緊牙關,拚命壓抑著內心的動搖,一刻不停的緊盯著敵機,尋找可能存在的機會。
就在這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那架飛機轉到和我的側麵,和我並排飛行。和我編隊的時候它還特意小心的選擇對我沒什麼威脅的航線。當我們並排的時候,我的耳機裏傳來生疏的邦聯語。
“榮敢的紅色士兵!”那是一把屬於年輕男人的嗓音,他的邦聯語口音太重了,吐字也不清晰,但至少還能聽懂,“向嫩的榮氣致敬!期待嫩找到新興搭檔時與嫩的再會,我們響真正的戰士那樣打一場!”
然後他用尤滋海姆語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曼弗雷德·馮·李希特霍分。”
說完他晃了晃飛機翅膀,以輕盈的動作拉高飛走了,臨走前他突然加了一句:“對了,嫩的搭檔,請節哀。”
經他這麽一說我才發現,剛剛撞上我的座艙蓋的那個物體留下的紅色將阿克西尼亞座艙上方的玻璃整塊染掉了,那位曼弗雷德一定以為我的搭檔死於從我擊落的那架梅塞史特上脫落的某個部件。我看著遠去的紅色機體,在心中自問,如果他知道我的搭檔真正的死因的話,還會這樣放過我麼?
我後來才知道,我居然和軸心國的頭號王牌打了個照麵。他是我一生的宿敵和朋友。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希特霍分做了些什麼,在之後的航程裏我並沒有遇到像樣的攔截。
我緊貼著極海的冰麵飛行,在引擎單調的轟鳴聲中,記憶和思緒再次襲來。
我開始思考娜塔莉亞死去的原因。其實一直以來我對娜塔莉亞的死因都抱有疑問,因為戰鬥結束停止符文係統的時候,我還和娜塔莉亞說過話,那個時候娜塔莉亞的聲音雖然很無力,卻也不至於和死亡這個詞聯繫起來。
但是,比娜塔莉亞的身體和精神都要強健許多的阿克西尼亞卻在我強製改出後仰動作的瞬間就崩潰了。
我的理智運轉了半天,隻得出一個結論。
娜塔莉亞唯一比阿克西尼亞更強的地方就是,她和我的羈絆要深得多。
是不是那種想要和我在一起的願望支撐著她,是不是退役之後和我結婚的願景讓她在這個世界多流連了一時半會,我無從得知。可這個可能性讓我心如刀絞。
之後我按照計畫在邦聯的青年團冰上氣象站著陸。
加油的時候我對駐守氣象站的士兵們說:“請把我的搭檔埋葬在這冰原上,這是她的期望。”
按照妖精族的戒律,娜塔莉亞死後的屍體被領走,我連給她守靈都做不到,那現在我至少能夠讓阿克西尼亞留在她的愛人犧牲的冰原上,她也一定是這樣期盼的吧。
作戰行動開始後第九個小時,我降落在基輔近郊的空軍機場,此時此刻參加度鳥作戰的飛行員就剩下我一人。
沒等我有時間好好品味下這種狀況帶來的孤獨和感傷,驚奇接踵而來——自從加入這個莫名其妙的特殊任務部隊,好像驚奇這個東西就和我特別有緣。
接待我的基輔基地司令身邊,跟著又一名妖精。
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籠罩著我的心頭,我有種衝動,想要將自己的飛行帽甩到基地司令那張硬邦邦的臉上,然後對他大吼:我他媽的再也不想要搭檔了!
但是跟在基地司令身後那名身材嬌小的妖精少女那怯生生的臉孔,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據說妖精都會把別人對自己的拒絕或者否定看得很重,剛剛讓又一個妖精少女香消玉損的我實在狠不下心來,當著她的麵說出這樣的話語。
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基地司令介紹那名少女的時候,盡可能的擺出一副冷酷的臉孔,阿克西尼亞在半個月前說過的話清晰的迴響在我的耳畔。
——太親密了隻會徒增悲傷罷了。
可我怎麽也料不到我會在一天之內失去兩名搭檔。
在我和那位少女握手,確認搭檔關係的時候,天空中響起了尖銳的呼嘯。
圍在我們周圍的警衛兵中有人高喊:“斯圖卡!”
我隻來得及將新搭檔撲倒在地上,爆炸的氣浪就席捲而來。
著彈點多半離我很近,爆炸的聲音讓我的耳朵陷入了短暫的失聰現象中,回蕩在顱腔裏的蜂鳴聲讓我的大腦一陣一陣的發緊,被爆炸崩起的石子就像彈片一般擦過我的額頭。
在那些斯圖卡借著俯衝積累的動能快速爬升離去之後,有那麼十來秒我的腦袋就像一鍋漿糊,我坐了起來,茫然四顧。
我看見基輔基地司令躺在地上,腦袋像個被砸爛的西瓜,我看見載著我飛越了極海的雅克Ⅱ成了一堆燃燒的篝火,最後我看見剛剛成為我的新搭檔的少女眼睛上插著一塊很長的鐵片。
明明我已經在第一時間保護她了。
我覺得這一切實在太荒謬了,荒謬到我想放聲大笑,可是當我彎起了嘴角才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
看來我還是老老實實的當個活塞動力機王牌吧——這個想法浮上我心頭的時候,一種深沉的悲傷一下子侵佔了我的胸口,我無從分辨這悲傷來自何方,隻知道它和接連失去搭檔的痛苦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它伴隨著“從此不再碰符文機”的想法而來,緊緊的攫住了我的心弦。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她闖進了我的視野。
她背對著我,站在斯圖卡留下的紅色業火之中,火焰、濃煙還有染血的廢墟和她那身整潔的軍裝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對周圍正在發生的死亡與毀滅視而不見,隻是專注的望著那片依然湛藍的天空,長長的銀灰色發絲在混著焦臭和血腥的風中以輕柔曼妙的姿態緩緩的飄飛著。
我被這名少女散發出來的那種和這場戰爭格格不入的氣息所吸引,她的美麗甚至蓋過了作為背景的種種景象透出的淒慘,她隻是站在那裡,就讓這由人類之手創造出來的地獄圖景憑空有了那麼些美好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我的目光,少女回過頭,那雙淡紅色的眼眸對上了我的雙眼。
雖然前戲有點多,但這個故事的女主角終於是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