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把視線從我的身上移開，抿抿嘴唇，用含糊不清地語氣說了話。是和他平時清涼的聲音完全不同的模糊聲線。然後，我聽得非常非常清楚。他用那種聲音，對著地麵說，“我不認識她。”他的視線，從那一刻起，再也沒有離開過腳尖。我寧願，他看到我的時候，沒有任何反應。那樣我可以以為，他是根本不認識我的阿傑。我們隻是陌生人。可是，他認出我來了，為什麼，卻要矢口否認。我的腳，好像再度浸到了冰窟裏，沒有知覺。APPLE茫然的看我，“張萌...”她的語氣裏盡是不解。而我，也完全沒有理解。但是，必須有一個交代。我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牙肉都不壓地暴露出來。我聽到自己在說，“不好意思，認錯人了。”然後，飛快地轉身跑掉。掛掉算什麼，補考又算什麼？都比不上被自以為相熟的朋友在大庭廣眾之下劃清界限來得徹底。我真天真，永遠都這樣自以為是。今天，實在是我人生中最丟臉的一天。他說他不認識我。連我都開始懷疑，讀寫會是否真的存在。那一個陽光從傾斜的天窗射進來、一塵不染的地方，是否真的存在？難道是我的幻覺？我想去確認一下，在這個冰得徹心徹肺的冬天。輕輕地推開那扇黑漆漆的木門，深吸一口氣後，慢慢地睜開眼睛。到處散亂的書，依舊斑駁的梨木茶幾，微微蒙灰的Compaq，還有我那僅剩的幾個已經幹癟發皺的蘋果，空蕩蕩的讀寫會。一切並不是夢。隻是，這裏所有過的交談、歡笑和洗腦，比夢還要空虛。我脫了鞋，慢慢地走到茶幾邊，坐了下來。冬天，即使穿了厚厚的毛襪子，腳底還是感受到木地板的冰冷。我撐起頭，逼自己好好地整理思緒。判若兩人的阿傑，比帶著虛偽假笑的他，更讓我難以接受。而他的漠視，才是致命一擊。不甘心。原來這種源源不絕翻騰的悶塞感，就是不甘心。看看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膛，想起前幾天看到的獅虎獸氣炸了肚子的新聞。用力地扒扒頭發，呼出一口氣。一點都不像我了。居然這樣生氣。值得麼，為了一個認識沒多久的人。很久沒有這樣小心眼。虧我還立誌要做最散漫的人，根本是發夢。我突然訕笑起來，瞬即又垮下臉去。一個字，衰。今後不要再理他了，絕對不會再理。我發誓。“你想事情的時候，表情都這麼豐富？”從窗口那邊傳來阿修低沉的聲音，即使這麼多天沒有見麵，他那低沉厚重的聲音還是非常容易辨認。我歎口氣，我發現，讀寫會的成員，今天，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一起。明明是寒假，卻都這麼靜不下心。“你不要每次都這樣...”我抬頭，“鬼鬼祟祟”那四個字哽在喉頭。這是阿修？這個剃著短短頭發，斜倚在窗台邊，目光炯炯的俊秀少年，是那個鳥窩頭阿修？！我的腦子像糊了漿糊，天，根本畫不了等號啊。莫非，現在真的流行變身大戲法？！其實，是我落伍？我驚異地逼視他，沒有誇張，真的是逼視。看得阿修的脖子開始泛雞皮。他咳嗽幾聲，忙不迭地抓過一條圍巾塞進光著的脖頸間，可還是沒有遮住微微泛紅的耳朵。我開口問，“你喝阿傑商量好同時改頭換麵？”他皺皺眉，幾步跨到我身邊，一盤腿坐下來。他說，“你在外麵看到阿傑了？”我挑眉，我注意到他說“外麵”，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用詞。“阿傑說什麼了？”“他說他不認識我。”我極力裝作淡泊耳朵口吻，內心極度挫敗。“所以，你受打擊了？”我再次對阿修怒目相視，我發現他其實比我想象的敏銳得多，這實在叫人惱火。他看起來很怕冷的樣子，一再地把圍巾拉高，直到把自己的下巴都埋沒在毛線裏。“其實每個人都有秘密，你本不必生氣。”他把臉輕輕靠在茶幾邊的一個墊子上，側著臉看我，慢慢地說話。阿修亂蓬蓬的頭發下，原來是這樣清俊雅致的相貌，我不得不承認，他還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他也是機智聰明的男孩子，一直深藏不露地按照自己的軌跡生活。他一直是這樣，隻是我以前完全沒有注意。他和阿傑不同，他本就沒有任何偽裝。這讓我覺得身心異常的放鬆。我囁嚅，“我沒有生氣，我隻是...”“不甘心？”我再度發現他的直指人心。“相信我，張萌，你對阿傑所有的感覺，他也會有，我也會有。”他坐直身子，輕輕嗬出一口氣，空氣裏有緩緩上升的白霧，“讀寫會不是沒有感情的地方，和外麵不一樣。”他再次提到了那個詞——外麵。阿修說，“原諒阿傑吧。”我捏緊拳頭，“不行，不原諒他！我隻想揍他。”“那如果我讓你揍了，你是不是能夠原諒我，張萌？”我們詫異地回頭，門口時氣喘籲籲的阿傑，大衣敞開著，扶著門框苦澀地笑。他踢了鞋子，大步跳進來，坐在茶幾的另一邊。他靜靜地說，“也許，我們都應該重現介紹一下自己。”聲音回蕩在空氣清冷的小小房間裏。這是我最想聽的一句話，終於等到了。阿傑，你的確欠我一個解釋。“我是孔傑，”他嚴肅道，“這所大學的校長孔潛正是我的爺爺。”我倒吸一口冷氣，那個嚴厲的保守的聞名於世的中科院院士孔潛正，傳說中孔子的嫡傳子孫？而他是他的孫子，也就是說——孔老夫子的第N代子孫...好大的頭銜，我，是不是該恭敬地拜一拜？“我是讀建築係，大三。這個讀寫會是我創立的，這裏是原來的資料倉庫。”“我問爺爺要來這裏，隻是想有自己的空間，條件是在外麵做完美的孔傑，孔家的子孫孔傑。”他停下來，出神地望著林立的書架，他的目光有種讓人心酸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