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作者:[美]博德勒(1 / 3)

他們總是白天睡覺。黎明前,家家戶戶就從裏麵關好門,等太陽升到層層鹽丘的上空時,連窗戶上的隔熱板都關得緊緊的了,然後房子裏邊就無聲無息了。村裏的人多半都年事已高,他們很快就入睡了。然而,愛思考問題、隻剩下一個肺的格蘭傑常常是午後醒來便睡不著了。他躺在那裏,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兀自翻閱那些往昔的航天日誌(這是霍利德從墜毀的軌道空間站的殘骸中給他找來的),這時房間的金屬外壁嗡嗡叫了起來,還不時發出鏗鏘的聲音。

晚上六點鍾,熱浪開始越過長滿昆布的平原向南方退去,於是各家臥室中的空氣調節器都一個個地自動關閉了。村裏漸漸地恢複了生氣,人們打開窗戶,讓傍晚的涼爽空氣吹進室內。格蘭傑象往常一樣,前往“海王星”酒吧間去吃早點,一路上他的頭忽而向左轉一下,忽而向右轉一下,彬彬有禮地摘下墨鏡來,向一對對高齡老人打招呼,老人們都坐在自家門前的台階上,在沉沉暮靄中隔街相望著。

霍利德住在北邊,離此五英裏遠的一家空落落的旅館中;平時他總要在床上多磨蹭個把小時,以便諦聽遠處閃閃發光的珊瑚塔發出的嘯聲,直到聲音漸漸消失。他看見二十裏以外有一座與此對稱的山,那是百慕大群島中離這裏最近的哈米爾頓,它那陡峭的山峰從幹涸的大洋直插雲霄,在夕陽的餘輝下仍可以看見它四周有一圈白沙,似乎是海水退去時留下的一層泡沫。

霍利德一向不太喜歡到村裏去,今天尤其不想去。這倒不隻是因為格蘭傑照例要在“海王星”酒吧間的常設辦公室裏對他講一通幽默和教訓的話(實際上他已是霍利德唯一能夠交往的人,可是對年長者的依賴卻使他不快),而且還因為今天要同移民局的官員進行最後一次會談,並且要作出一項影響他一生前途的決定。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前途已經定了,移民官員布倫一個月以前到這兒來的時候就明白了。霍利德沒有什麼能在新世界裏用得上的才能和特點,因此布倫並沒努力去說服他。不過布倫還是提請他注意一個雖不太大卻很重要的事實,使得他認真思考了整整一個月。

上次在郡長家後屋裏會談即將結束時,布倫提醒他說:“霍利德,不要忘記,你們村裏的居民平均年齡已超過六十歲。完全有可能,十來年以後,這裏除了你和格蘭傑之外,就沒有人了,如果格蘭傑的肺再出問題,那就剩下你一個人。”

他說到這兒停了一下,讓霍利德好好想想,然後又小聲補充說:“年輕人,瑪裏厄澤家的兩個男孩和湯姆?朱蘭達,搭下一班宇宙飛船走(霍利德心裏想道:糊塗孩子,請便吧,反正我不羨慕你,火星),你就是這裏唯一不滿五十歲的人了,你明白嗎?”

“凱蒂·薩斯也留下。”霍利德急忙分辯說;他眼前忽然浮現出白色蟬翼紗的連衣裙和金黃色的長發,這個形象給他增添了勇氣。

移民官員瞟了一眼移民申請名單,勉強地點了點頭。

“這是事實,不過,她是為了侍候生病的祖母呀。祖母一去世,凱蒂就會一去不複返。這裏還有什麼使她留戀的呢?”

“沒有什麼可留戀的。”霍利德機械地表示同意了。

是的,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很久以來他都把這個問題想錯了;他總覺得也許還有可留戀的東西。凱蒂跟他同歲,都是二十二;除了格蘭傑之外,隻有凱蒂一個人能了解他留在這被人遺棄的地球上堅守崗位的決心。可是移民官員走後的第三天,凱蒂的祖母就死了,於是凱蒂也開始收拾行裝了。大概是霍利德一時糊塗,才會以為凱蒂要留下;現在,一想到他對自己的想法也許同樣靠不住,心裏就感到惶恐不安。

他跳下吊床,走到旅館的平屋頂上,觀看伸向遠方的低矮山嶺,山間有許多種一起沉澱的物質,發出閃閃的磷光。他住在旅館的十層大樓頂上一個增建的小屋裏,這是整個樓房裏唯一能防熱的房間,但是旅館大樓不斷向海底下沉,牆壁上出現了許多寬寬的裂縫,很快就要裂到屋頂了。一樓已經完全沉入海底,他必須在二樓沉下以前(最多再過六個月)離開艾德爾區這個老療養區,就是說,要搬到格蘭傑那裏,跟他一起住。

忽然一英裏外的地方傳來隆隆的馬達聲。在黑暗中霍利德看見移民局官員的直升飛機,不停地轉動螺旋槳,正朝著旅館——當地唯一的標誌——飛來。後來,當布倫弄清自己的方位時,他就改變了飛機的方向,朝著村莊飛去,因為那裏有著陸的地方。

“已經八點鍾了。”霍利德自言自語地說。會談約定在早晨八點三十分開始。布倫在郡長那裏過夜,他先處理世界法官和民事登記員的分內事務,然後,同霍利德會談之後,再向前進發。未來十二小時內,霍利德還有空閑,還能考慮最後的決定(或者確切地說,不作什麼決定),等這十二個小時一過,就大局已定,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這是移民局官員最後一次來,這最後一次巡視荒涼村落的旅行,是從聖赫勒娜島出發,經亞速爾群島,到百慕大,再到加那利群島——那裏有原大西洋最大的宇宙飛船發射場。過去發射的大型宇宙飛船,如今仍在軌道上運行並能遙控的隻剩下兩艘了;其他的(幾百艘)都墜落了,從天空墜落了,等這兩艘也脫離軌道墜落時,就可以認為人類永遠離開地球。到那時,地球上能遇到人就隻有幾個通訊員了。

在去村子的路上,霍利德有兩次不得不放下吉普車前輪上的防鹽板,推開午後積聚在路上的鹽層。昆布象巨大仙人掌似地矗立在路的兩旁(磷的放射性同位素加快了生態的改造過程);灰暗色的鹽丘上好象出現了白色的月宮。但是,地球上這種荒涼的景象反而使霍利德留下的願望更加強烈。夜晚,如果他不在“海王星”同格蘭傑爭論,他多半要乘車去漫遊海底,有時爬上墜落的宇宙空間站,或者同凱蒂一起在昆布林中閑步。有時霍利德也勸格蘭傑同去,因為他希望年齡稍長、見多識廣的格蘭傑(過去是海洋生物學家)能夠幫助他更好地研究海底植物;誰知如今真正的海底全被鹽丘覆蓋了,如同埋在撒哈拉大沙漠下一樣。

他走進“海王星”。這是一個屋頂低矮的酒吧間,裏麵的牆壁什物大都刷成乳黃色,到處閃著鍍鉻金屬的光澤。這個建築物座落在飛機跑道的起點處,從前,當成千上萬的移民從南半球湧向加那利群島時,酒吧間曾是過境旅客的候機室。霍利德一走進來,格蘭傑便喊了他一聲,並且用木棒敲了敲窗戶,窗外五十碼以外,飛機庫前的水泥廣場上,赫然出現了一架直升飛機的黑影。

“我知道。”霍利德端著杯子,在他麵前坐下來,用嗔怪的口吻說:“別賣弄了,他的飛機我也看見了。”

格蘭傑裂著嘴笑了。一綹不順從的淡褐色頭發落在霍利德充滿決心的臉上,他總是有一種絕對的責任感,這些都使格蘭傑覺得開心。

“你自己也別賣弄。”他一邊說著,一邊從缺少肺的這一邊(三十年前他因為潛水時沒戴麵具而損壞了一個肺)正了正夏威夷襯衫的墊肩。“要知道,下星期飛往火星的可不是我。”

霍利德兩眼看著杯子說:“也不是我。”

他兩眼離開杯子,望了望格蘭傑鬱鬱不樂的臉孔,然後冷冷一笑,說:“好象你不知道似的。”

格蘭傑哈哈大笑起來,一邊又用木棒敲起窗戶來,好象現在是給直升飛機發起飛信號。

“你當真不走了?下定決心了嗎?”

“現在還兩說著。還沒定下來,可是我也不飛走。你能發現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嗎?”

“完全能發現,肖彭豪爾博士。”

格蘭傑又微笑了,然後他猛然一下把杯子推開。

“你知道嗎,霍利德,你的弱點是對自己太嚴肅認真。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笑。”

“我可笑?為什麼?”霍利德衝他喊道。

“你下沒下決心,這有什麼關係?現在要緊的是鼓起勇氣,到加那利群島去,飛向蔚藍色的遼闊大地!請問,你為什麼要留下呢?地球毀滅了,被埋葬了。它已經沒有過去,也沒有現在和未來。難道你就不覺得應該對自己的生物學的命運負些責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