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遇襲(1 / 3)

天高氣爽,神憩大陸中部的百裏國內正當深秋時節。通往邊境重鎮駱山城的官道上,枯黃的落葉和雜草散落。可供四車並馳的寬闊青石路麵年久失修,裂痕隨處可見。路上車馬寥寥,從大道兩旁遠遠近近的低矮山丘間,偶爾有輕柔的風吹來,揚起漫天的敗葉枯枝。

馬蹄聲得得,一行十數人的馬隊從東邊山丘彎道轉出,直接越過幾輛避讓路旁的車馬,沿著官道一路向西驅馳。

“前麵還有八十多裏地就到奚鎮,我們可以到那裏吃午飯,休整一下再走。張道友,你意下如何?”

“就按莊道友的意思辦吧。”

領頭的二人穿戴著絲織皂黃色道冠法袍。法袍按百裏國最新的官製式樣製作,上麵分別刺繡著白鷺和蒼鷹,分別屬於主管人員職司考核培訓的白鷺吏部,和負責情報偵查的鷹營。其他十幾人身披軟甲,外麵裹著青色的披風。披風上染印著的白鷺或蒼鷹,將人群自然地分成作兩撥。

白鷺吏部的莊慎行三十多歲年紀,方麵大耳,相貌堂堂。蒼鷹營張炎年紀甚青,不過二十出頭,滿臉的精明。因為一路上始終加持避塵咒,兩位修士連人帶馬一塵不染,飄飄然現出塵之態。隨行的十三騎倒是風塵仆仆,頗有鞍馬勞頓之色。

百裏國西麵與西鄭國交界,南向相接大陸第一大國大乾,東鄰胥國,北靠大邦梁國,四戰之地,數百年來紛爭不斷。南邊的大乾幅員遼闊,兩百多年前用和親手段合並燕國之後,國土麵積幾乎是北麵四國之和,為北邊四國深深忌憚。梁,胥,百裏和西鄭締結盟約,並且相互通婚,以此對峙大乾。

然而一百一十四年前,西鄭國主大修士劉重意外遇刺身亡,沒有來得及留下後事安排,十幾個兒子分成三派爭奪王位,以至於刀兵相見,手足互殘。梁和百裏兩國君主同為西鄭先主劉重的女婿,於是乘著西鄭內亂,聯手出兵奪取西河穀地,隨後遞傳國書到西鄭,聲稱擁有對西河穀地的合法繼承權。混亂之中的西鄭無力應付,為獲得梁和百裏支持,反倒有兩派將西河穀地的歸屬當作籌碼,和兩國討價還價。西鄭亂局持續了七年,獲得大乾支持的一派終於獲勝,取得了西鄭王位。

西河穀地的所有權頓時成為了角逐的中心。大乾西鄭與梁,胥及百裏三國分作兩派,各執己見。然而西鄭經過多年內戰,國勢衰弱,無力開啟大戰。大乾向來以仁義王道自居,雖然多次譴責梁和百裏國的倒行逆施,也不願單獨和三國爭奪西河穀地。即便取勝,難道要將西河穀地拱手讓給西鄭嗎?於是百年來,在百裏國西境大戰不起,騷擾小衝突卻從未間斷。為了監督邊軍和及時了解軍情,百裏國白鷺吏部和鷹營例行每月一次的巡查,這次輪到了莊慎行和張炎。

一路疾馳,視野正前方遠處山丘勾勒出朦朧的輪廓。山丘頂上黃葉凋零的樹叢背後,張炎忽然模糊地看到升騰的嫋嫋炊煙。他側過臉對莊慎行詢問道:“前麵山頭後麵的煙氣應該就是奚鎮的吧?”

“張道友的銳目密法果然名不虛傳,我都還看不到煙氣。”

“不過是五感小道,術業專攻不同而已,莊道友太自謙了。”

兩人相互恭維了幾句,眼見離中午用餐時間還早,便命令全隊馬匹放緩步伐,慢跑前進以恢複戰馬的體能。

流連仙居座落在奚鎮中心大道北側,三層木質結構小樓,灰瓦斜頂飛簷,淡黃褐色桐油漆刷新了數月,還殘留著淡淡的氣味。門外和樓頂平齊的旗杆上,一層樓高,半扇窗寬的鵝黃錦旗在風中招展,上麵用狂草書寫著龍飛鳳舞的仙酩二字,隨著風勢忽掩忽現。

莊慎行張炎一行人在旗杆前下馬,吩咐一名隨從跟隨上前招呼的夥計,將戰馬牽去喂食。眾人便大步走進小樓。小二將一行人帶到三樓雅座包間落座,旋即遞上菜單。

靠在高背木椅上,張炎轉頭環視包間四壁上古今論酒的詩句條幅,隨口說道:“這家酒樓裝飾雖然簡單,卻也不失趣味。門前的酒旗題字倒是好大口氣。”

暫停瀏覽菜單,莊慎行抬頭對張炎笑道:“張道友十年閉關苦修不問外事,道法剛剛大成,第一次來駱山城,難免有所不知。這家的酒倒真的是不錯。西河穀地南北兩麵夾山,冬夏氣候變化不很大,盛產橘子柑柚一類水果,外加山間泉水甘甜,店家用來釀製果酒,遠近知名。顏正祈仙師在駱山鎮守多年,回京述職路上無意在這家嚐到這三味果酒,大加讚歎,趁酒興寫下仙酩二字。剛才門口所見酒旗上的字,便是店家用原版放大拓寫的。如今京城各大酒肆都有出售,口碑極佳。”

“哦,原來如此,那倒要好好品嚐品嚐了。”張炎點頭回應道。

一旁的小二微笑道:“兩位仙長大人,各位軍士哥哥,京城所賣的三味果酒是尋常的三味果酒,果香味較重,容易釀造。本店現有今年特別釀製精品三味果酒,酒香醇厚,水果味道卻非常微弱,不是行家不能分辨。而且這精品酒喝高了也不會頭暈。兩位仙長大人仙法護體,喝多少酒也不會醉,好處自然感覺不出。但各位軍士哥哥一喝便知其中妙處。精品酒釀製十分不易,本店也隻有少許供貴客品嚐,價錢確實有點小貴,要一兩銀子一壺。不知要上那種酒?”

“這精品酒也太貴了點!”眾人心中不由得泛起同一個念頭。尋常米酒十幾錢一壺,百裏國聞名的東莊酒,三味果酒等也不過數十錢一壺,所謂精品三味果酒居然比常見佳釀貴出數十倍,直抵得上國中各部各司普通職員大半個月的薪資。

百裏國近年來雖然沒有大規模戰事,但和大乾西鄭衝突不斷,軍中死傷時有所聞,因此將士喜好杯中物的著實不少。國勢艱危,軍法自然嚴峻,但是至剛則易折,法令也需要張弛有度。隻要不醉酒誤事,軍中將帥大都是支持的態度。風氣既成,連帶國中與軍務相關的部門都紛紛效法了。

十二位隨從圍坐著黃灰色鐵樺木大圓轉桌,原本在三三兩兩地低聲私語,這時忽然同時沒了聲息,一齊抬頭看向帶隊的兩位道長。

張炎道法初成,到鷹營執事不過兩個月,除開公事和手下接觸不多,加上行事精明幹練,手下人一時還摸不透他的脾氣,不敢隨意造次。莊慎行在白鷺吏部執事已有十載,為人處事正直寬厚,頗有人緣。他左手邊一名屬下出言試探道:

“這次出行要一個月才能回家,弟兄們工作辛苦,是不是可以考慮嘉獎一二啊?”

“許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本部的規矩,因公事出行每人每日的津貼和招待費用都有定數。這精品酒買兩壺也隻夠大家小酌幾杯。還沒有解饞,費用就已經遠遠超標了。”

莊慎行歎了口氣,接著說道:“還是上普通的三味果酒吧。先點菜,每人一道。”他從小二手上拿過炭筆,在菜單上畫了一個勾,隨手就將菜單遞給了張炎。

“這西境巡查十年才能輪上一回,過了這村下回還不知有沒有那個店。要不這樣,先來上一壺精品酒,大家夥嚐嚐鮮,再加五壺普通的。兩位仙長大人這樣如何?”許鐵軍身旁一人又接上精品酒話題。

莊慎行和張炎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點頭同意道:“費用還是有些超支,不過這一趟大家做事可要勤力些,就當是提前慶功好了。”

菜品很快點完,安排小二去讓輪值看守戰馬的那位也點上了一道菜,附帶去取食盒。一行人天南地北地扯談起了近來的見聞。

幾名夥計將酒菜上滿了一桌,眾人都沒有挪動筷子。

“又要有勞熊大夫查驗查驗了。”莊慎行右手掌心向前伸,擺了個懇請的姿勢。

圓桌對麵一名隨行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支筷子粗細,手掌長短的烏木圓管,擰開蓋子,抽出一支長針。針身約兩寸五分,大半長的前端分成不同顏色的七段,後端黃銅色手柄打磨出細砂防滑螺紋。熊大夫用右手捏住螺紋手柄,將針頭探入身前的菜碟之中,攪上一攪,再拉回眼前細細觀看,點點頭,接著轉到下一個菜碟。

西鄭的修行大派百草門以藥入道,研究用各種藥物刺激加速修行的進度,已經有萬年的曆史。由此而誕生的數百種靈丹,在神憩之洲聲名遠播。然而成就盛名的靈丹配方背後是海量失敗的實驗和探索,這其中不乏有害乃至於劇毒的藥物配方。

梁,胥,百裏和西鄭多年的衝突中,毒藥作為一種非常規的手段,也時有所聞。為了消除西鄭的這種優勢,梁,胥與百裏三國的太醫院聯合起來,研製出能檢測出所有已知毒藥的試劑材料,再由天工坊將多種驗毒材料集成為一體,設計製造出萬能探毒針,來取代隻能驗出小部分毒藥的傳統銀針。一經推出,就大獲成功。二十多年來,被人下毒暗害的事例銳減九成,餘下的一成還是沒有使用萬能探毒針的緣故。

看過多次熊大夫驗毒,張炎心中多多少少有點不以為然,暗自想道:“數十年來在查驗毒藥上,萬能探毒針早已經證明萬無一失,又簡便易行,隨便誰都可以操作。莊道友選擇專業的醫生同行做檢測,不免過於謹小慎微。專業醫生大都文弱,能騎馬長途跋涉的實在是百中無一,這還沒算上忠誠可靠的要求。能找到這麼一位熊大夫,也頗費了他不少時日吧。”

朱紅色麻布包邊的雅座門又一次無聲地打開,小二拎著竹編的食盒走了進來。他將食盒在門邊靠牆的鬥櫃上放下,然後揭開盒蓋,先後取出五隻白胎瓷酒壺,和一隻手工精致的紅泥雕花酒壺。

“各位大人,紅泥酒壺裏盛的就是精品酒。是否需要現在就把酒滿上?”

“不用,你先將這些菜肴分出一人份,待會再和分出的酒全都收到食盒裏,一並送去給馬廄值守的軍士。”

不大一會功夫,熊大夫把滿桌的菜品和六壺酒全都檢驗了一遍。大家一陣歡騰,迅速地分了一人份的酒讓小二帶走,十四隻酒盅裏斟滿了精品果酒。

微醺的酒香溢滿了小隔間,尚未沾唇,眾人已感覺到陶陶然。

“果真是好酒,光是香氣就有如此魅力,前所未聞。一分錢倒真是一分貨啊。”素來以好酒知名的許鐵軍不禁喃喃道。

平日裏自稱遍嚐國內美酒的酒蟲這麼一說,大家均被吊起了胃口,也不多言,紛紛舉杯品嚐起來。

入口綿醇,在舌根處又感覺細膩潤滑,落喉後甘爽餘味悠長。一時間觥籌交錯,眾人興致勃勃地高談闊論起來。很快紅泥酒壺便空空如也,連帶五壺尋常果酒也有兩壺落入肚中。

平日很少喝酒,大夫熊源隻是小酌了兩杯,也有兩三分薄薄的醉意,忽然注意到斜對座挨著莊慎行的鍾進嘴唇有點發幹,臉色偏白。不知如何,他突然想起兩個多月前在陝州城駐地診斷過的五浸散過敏案例,心念為之一動。

熊源和鍾進曾經多次同桌共飲,對於鍾進的酒後反應十分了解。鍾進的體質屬於氣血旺盛的類型,酒後應當麵色赤紅才算得上正常。思慮之間,熊源腦海中疑竇大起,站起身,在胸口向前一按右掌,口中急促地大聲說道:“大家暫且停止一下,都先別吃喝東西,食物中可能有毒!”

滿座皆驚,一時間小間裏聲息全無。

“兩位仙長大人有沒有異常的感覺?”熊源急忙問道。

片刻之間,莊慎行和張炎已經用內視之法自我檢查了一遍,兩人均是一臉的凝重。張炎應聲急切地回答道:

“果真是有毒,但毒性顯得比較溫和,有如醉酒一樣,並不是十分猛烈,不然早就發覺了。我道法有成,百邪難侵,絕無可能喝醉的,必定是有毒了。熊大夫,你可知道這會是什麼毒?為何萬能探毒針也沒能發現異常?”

“我想這該是五浸散或其變種。五浸散沒有歸入毒藥一類,但它本身是藥物,是藥自有三分毒性,萬能探毒針肯定可以查出。要是毒從空氣中傳來,萬能探毒針也會有相應反應的。若是酒食中有毒,除開萬能探毒針可以查出之外,論理還該有特別的味道。敵人是如何下的這毒,當真讓人難以索解。”

五浸散,曾經是百草門的秘傳聖藥。在百草門研究藥物刺激修行的早期,由於知識累積的不足,經常會有藥物使用過量的情況出現。一旦過量的幅度超出身體負荷的極限,五髒六腑將會受到損傷,輕則修為受損,重則走火入魔乃至危及性命。

在此形勢下,五浸散應運而生,名藻一時。這種藥劑可以將修行者身體內的藥物轉化為熱量,通過呼吸和皮膚迅速釋放出來。服用後一刻鍾之內會反複發汗五次,使用的人全身如浸蒸籠,故而得名五浸散。隨著百草門藥物學研究的深入,修行者對藥物效用的判斷越來越準確,過量服藥的情況逐漸消失。至於長期依賴藥物輔助修煉的修行者,在體內五髒六腑往往累積無法煉化吸收的藥毒,五浸散對這種腑髒內的藥毒效用不大,隻好做為後備的偏方。世事無常,百草門曾經名聲顯赫的五浸散,漸漸無人問津了。

然而,對於天資平庸的初低級修煉者,為了突破修煉瓶頸,也有不少人願意嚐試各種偏激法門,冒險一搏。服用霸道丹藥便是其中一類。在這種情況下,五浸散倒是必不可少。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向道之人也常有親情牽絆。百草門的昔日秘傳聖藥配方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免從百草門修道者的凡人後代子孫中漸漸流傳出來,成為了神州修行者的常識。

兩個多月前,熊源在陝州城遭遇到的就是偏激法門導致過敏這類情況。人的身體遇到外物刺激時,會做出相應調整,來保護自身機體的健康安全。人類中約五分之一的人對某一些外物刺激會做出過度的生理反應,引起多種不良反應,這便是過敏。過敏反應特性雖然大致相同,每個單獨個體的情況卻存在微小的差異。有些人聞花香而過敏,陰冷環境讓另一些人過敏,還有些人遇灰塵便過敏,更有倒黴鬼對多種外物刺激均過敏,等等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