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現實人們總是更相信記憶。
我總是會想起2003年的冬季,我和時漆在山頂散步的場景。南國的冬日並不像北方一樣充滿冷風和大雪,連冷的方式都不同,一個直接,一個含蓄,就像是當眾表白和寫情書的區別。山上很潮,上山時我們總是不小心碰到樹上的枝葉,露珠滾落下來,滴在衣服上,所以登頂的時候我們兩個的衣服都濕漉漉的。又夾雜著霧,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臉。
那一年時漆已經升了高中,而我才讀初三,準備考時漆所在的那所學校,便向他谘詢錄取線和往年考試題目之類的話題。我仰著臉看他,他則照例是看著不知名的方向,我想朝他走近一些,誰知腳底一個打滑跌了下去,腳踝處一陣鑽心的痛,時漆跑過來緊張地問:“你怎麼樣?”
“腳好像扭到了。”我試圖站起來,左腳卻連動也沒辦法動一下。
於是那天是他隻好背著我下山,我把臉垂在他的肩膀上,無論怎麼躲都能碰到他的頭發。他的手抓著我的膝蓋,而我的胸脯貼著他的背,姿勢太曖昧了,以至於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忍不住閉著眼睛,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味道,心裏既覺得溫暖而甜蜜,又為自己的這種感覺感到羞恥。
男。人。的。味。道。這五個字組合起來,在年少的我看來真是一個色情的短語。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下起雪來,細碎的雪花,先是落到我的身上,接著落到他的身上。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小小的白色的點在眼前晃動,還以為是幻覺,卻聽到時漆驚訝地“咦”了一聲,說:“竟然下雪了呢!”
而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雪,南方長大的孩子大抵都是這樣,知道雪是怎麼回事,卻沒有辦法清晰地明白是什麼感受。記憶裏的那場雪非常靜謐,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消了音,隻剩下我和時漆的呼吸聲。我們大概都太驚訝了,好久都沒有說一句話,隻是怔怔地望著雪花落下來,半晌我才喃喃地問:“這真的是雪嗎?”
“沒錯是雪。”他的聲音很溫和,問:“子曰你是第一次見到雪嗎?”
“嗯!”
他笑了起來,說:“你應該去北方轉一轉,然後就會發現中國比想象中還要大,那裏的氣候和生活跟這裏截然不同,非常有趣。”
“我也想去呢,可是我媽媽不讓我一個人出門,她不放心我。”
“下次我帶你去好了。”時漆說,然後似乎是看夠了雪,接著走路下山。
而我的耳朵裏一直回響著那句“下次我帶你去”、“下次我帶你去”,心裏卻在想,這算是約定呢還是承諾呢?承諾和約定有什麼具體的分別嗎?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試圖去找到一串承載著我們兩個人重量的腳印,卻發現雪已經化了,隻剩下褐色的、泥濘的土地。
我忽然沮喪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是警察好不容易找到了嫌疑人的證據,卻沒有辦法保存,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化掉。
那畢竟是我第一次見到的雪。
可是許多年以後南方雪災,我卻在天氣預報裏聽到播報員有些興奮又有些擔憂地說:“祈城已經有三十年沒有下過雪了”雲雲,聽到那句話我愣在那裏,回憶著與時漆共享的那場雪。如果三十年沒有下過雪,那麼02年我見到的那些是什麼?是幻覺嗎?還是我的想象?
那場雪對我來說意義深遠,我不允許別人一句話就把它否定掉,我甚至特意打電話到電視台找到那位導播,嚴肅認真地跟她講幾年前祈城也是下過雪的。她似乎是有些意外,說:“專家是這樣說的,我隻是轉述專家的看法。”
“但的確是下過雪的呀!”
她安慰我:“可能是他們錯了吧。”
“既然錯了就應該改一下你說是不是?誤導別人可不太好。”我較起真來簡直就像神經病,對方隻好開始敷衍我:“我們會去查證的,如果下了會在電視台發一個公告的。”
我也隻能掛上電話。
但我一直沒有等到那個公告。
我也查不到那一年是否真的有下雪,畢竟那場雪隻下了半個小時不到而已,報紙是不會特意報道的,網絡上也猶如是大海撈針,最後我無奈地問了周圍所有的人,他們卻都茫然地遙遙頭:“我不記得那個時候下過雪。”
我找不到一絲線索,就仿佛是2002年根本沒有冬天,亦或時間軸上根本沒有2002年似地。
也或者——隻是或者,真的沒有下過那場雪?
記憶就像穿堂風一樣順著巷子朝著四麵八方鑽來鑽去,有時候會把一些異常輕盈的事物從一個地方帶走,再在另一個地方留下。科學論者總是說,人的記憶是不可信的,很多時候你以為那件事是這樣的,但其實根本不是,是潛意識美化了它或改變了它,讓它像夏天室外的冰淇淋一樣失去了原有的形狀,這就是為什麼人們總覺得記憶很美好,因為潛意識是天生的photoshop,會按照你期望的那樣去羽化或銳化,加一些有的沒的,或減去那些並不重要的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