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全低垂著腦袋,烏黑的寸發迎著夕陽,麵無表情地朝前走。
他的左臂不自然彎曲,隨著步伐微微搖擺,右臂則縮在寬大的袖袍裏麵,右手手掌倒背,反握著一把斑駁的柴刀。
程全走的很慢,每一步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
他是要去求證一件事。
袁薇,這個青梅竹馬的戀人,不是特別漂亮但很水靈,不是特別善解人意但很嬌柔,程全想知道,她嫁給李財主的紈絝小兒子到底是被逼還是自願?若是前者,雖然他無法改變什麼,但至少他可以向強權抗爭,然後得以解脫;若是後者,程全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崩潰。
畢竟,十三年的感情,沒有柔情蜜意,卻刻骨銘心。
回憶起那年冬天,自己孤苦伶仃地流浪到青花鎮,蜷坐在屋簷下瑟瑟發抖時,年僅六歲的袁薇將兩個香噴噴的包子捧到自己麵前,淡笑著讓自己吃的情景;回憶起自己為了保護她而被十數個小孩暴打,她一邊哭一邊用手絹給自己擦去鼻血的情景;回憶起兩人手牽著手在鎮外的淺水河裏亂跑亂叫的情景,程全的心,很痛。
將逝的太陽很大很紅,紅得令人抽搐。
再走不到一百米,就是李財主的大宅院了,程全的心髒開始不爭氣地劇烈跳動,“咚咚咚”地很不好受。停下腳步,仰天深吸一口氣,煙火味伴著飯香撲鼻而來,令他有嚎啕大哭的衝動。
猶豫一陣,舉步待走時,前方街口突然拐過來一個身穿灰色道袍的高髯道人。這道人麵容普通,背了一把烏黑的木劍,草鞋薄褲,道袍布扣不係,隨意地披在身上,袖袍幾乎破成了條,隨著他的動作,破條與道袍一同向後飄蕩,竟很有一絲出塵的味道。
程全隻看了道人一眼,就把目光放到了他的身旁。那裏有一團黑乎乎的仿似煙霧一樣的東西,飄在半空,跟著道人載沉載浮地行進,仔細看時,這東西和道人之間有一條極細的紅線牽連,就像是大富人家在遛狗一般。
程全生就了一雙天眼,能夠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這曾一度令他恐慌,但那些看似恐怖的物體從未真正對他造成傷害,久而久之,他也就習以為常,不再害怕了。此刻他一是好奇,二是給自己一個延緩麵對現實的理由,就那麼盯著那團煙霧看。
那肯定是不幹淨的東西,程全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髒東西,可以髒到連太陽老爺都健在的時候,它就敢出來被人遛。
道人走近了程全,扭頭衝他和善地微笑,卻發現程全並沒有看自己,而是直勾勾盯著自己手邊的物體,眼中狐疑之色一閃。
黑霧從程全的身邊穿過,翻滾一番,猛地化成一張大嘴,作勢欲咬,程全激靈一下跳了出去,不敢再看,連忙快步走開。
道人眉角跳了跳,若無其事地朝前行了幾步,然後似乎很累地找了一個石階坐下,望著程全的背影,久久不語。
不覺中,程全到了李財主家的院牆外,經這麼一打岔,心情已不似方才沉重,可接下來的一把聲音,卻令他身軀一震,險些呼出聲來。
“誌宏,哎呦,誌宏,別鬧了,咯咯咯,好癢,別鬧了,夫人讓我來叫你吃飯呢,咯咯咯”
袁薇,那個程全魂牽夢繞的人,此時卻在用一種隻對他用的親昵語氣和其他人嬉笑,一股寒氣不由得從他的從腳底直衝向了腦頂,連忙把袖裏柴刀往背後一別,亂手亂腳地攀上牆頭。
憤怒、悲傷、無奈和茫然,登上牆頭的程全一雙眼睛牢牢盯著院子裏不停打鬧的兩個人,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程全曾承諾過的金釵插在了袁薇的發髻上,曾承諾過的銀耳環戴在了袁薇的耳朵上,曾承諾過的珍珠項鏈掛在了袁薇的脖子上,曾承諾過的碧玉手鐲箍在了袁薇的手腕上,曾承諾過的雪白純毛貂皮大衣套在了袁薇的身子上,她那一對妙目充滿了笑意,除了眼前這個和她鬧作一團的十七、八歲少年,哪裏還有程全的絲毫影子?
“全哥,我喜歡金釵,銀耳環、珍珠項鏈、玉手鐲、純毛雪白的貂皮大衣……,你會給我買嗎?”
“袁薇妹妹,你放心,你喜歡的,我一定會努力買給你”
“恩,全哥對我是最好的了,真希望永遠和全哥在一起”
“我們會的,一定”
“哧”,程全忽然苦笑出聲,不必努力了,她想要的,如今都有了。
“啊”,打鬧的兩人終於發現牆頭多了一人,袁薇發出一聲驚叫,麵紅耳赤地整理淩亂的衣衫,待認清竟是程全時,呼道:“你怎麼來了?”
“轟”,這句“你怎麼來了”把個程全打擊得七暈八醋,以前見麵可一直都說“全哥,我在這,快來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