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二章 清華歲月(1930—1934)(7)(1 / 1)

此中況味,亦可從他的筆下得到指證。他發願成為作家,最早寫的,有《枸杞樹》、《黃昏》、《回憶》、《寂寞》、《老婦人》、《年》、《兔子》等字裏行間,盡多蒼涼而幽怨的薄霧。例:寂寞像大毒蛇盤住了我整個的心。到了世界的末日了嗎?世界的末日,多可怕!以前我曾自己想像,自己是世界上最後的一個生物,因了這無謂的想像,我流過不知多少汗,但是現在卻真教我嚐到這個滋味了(《寂寞》);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個秤錘,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枸杞樹》);當我們沿著一條大路走著的時候,遙望前路茫茫,花樣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臨切近,卻正如向水裏撲自己的影子,捉到的隻有空虛。在這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在霧的深處,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在向我們獰笑,那就是我們的歸宿。障在我們眼前的幕,到底也不全撤去。我們眼前仍然隻有當前一刹那的亮,帶了一個大渾沌,走進這個黑洞去《年》)。

回溯季羨林的寫作之路,走得彎彎曲曲,坎坎坷坷。平心而論,他不是那種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快才,他是慢工出細活,杜甫式的慘淡綠營,李賀式的嘔心瀝血。這麼說是高抬他了,慘淡固然慘淡,嘔心固然嘔心,是否出的就是細活,還有待時光的驗證。在這點上,毋寧說他像老農,精耕細作,一絲不苟。季羨林從不苟且行文,落筆之前,總要先打腹稿,想妥了,想圓了,再往稿紙上寫。這辦法其實不賴,問題在於,往往,腹稿打得妥而又妥,圓而又圓,自覺一旦形諸文字,縱不能驚風雨,泣鬼神,也會令讀者舌底生津,拍案稱奇,可是呢,待到真的拿起筆,那些先前想好的意象、警句,瞬間都沒了蹤影,連個尾巴都抓不著失去了感覺,筆下自然味同嚼蠟,麵目可憎。他被一次次的失敗,折磨得神經衰弱,頭昏腦漲:天啊!難道我不是寫文章的料難道我無緣成為作家?

他向李長之訴苦他在係外的好友;長之從心理角度疏導:寫作,你不要想它是如何之難,它自然就不難了!

長之就是這樣的強者,他寫什麼,都有一股摧枯拉朽的氣勢。季羨林接著寫散文《枸杞樹》,就按長之說的辦,想好題,捉筆就寫,任靈感或日感覺推著走,逢山爬山,遇水涉水,隨彎轉向,順風扯篷,見好就收,結果,沒費多少工夫,文章便一氣嗬成。因為是初試,這樣寫究竟行不行?殊無把握,季羨林把文稿拿給長之,請他定奪。長之看吧一拍大腿,說:行,就這樣寫下去!

長之真夠朋友,不僅給他長氣,還把文稿拿走,直接寄給與他相熟的沈從文。沈從文你不會不知道,他是從湘西殺出來的作家,其人其文,都有著彼地山水的一股靈魅。當時在天津《大公報》編副刊,那是文壇名士必爭的要津。季羨林自慚形穢,擔心對方看不上他這種小人物,孰料沈從文很快就把《枸杞樹》編發,並且來信約季羨林見麵。

這說明沈從文是認可他的,季羨林受到激勵,又一口氣寫了四篇散文:《黃昏》、《寂寞》、《年》,以及《兔子》。因為寫的都是自己的真情實感,久已鬱積在胸,一旦宣泄,頗覺情酣意暢。但臨到謄抄,又發覺這也疙瘩,那也別扭於是再改,於是再抄,抄了改,改了抄,簡直沒有盡時。這是他的唯美心態作怪,文章有一絲一毫瑕疵,心裏就過不去,吃不香,睡不安,腦子裏總糾纏著它謝天謝地,如今,那一切終於過去,文章終於出手,他把《黃昏》寄給了《文藝月刊》,把《年》投給了《現代》。

《年》,寫的是人生途中的普遍遭際,也可說是普遍命運。寫作途中,萬象紛馳,思如泉湧,不擇地而出,稿成擲筆,感覺棒極了!自信讓鬱達夫來評,也是通篇無一敗筆。誰知《現代》的編輯不買賬把它給退了回來。季羨林感到委屈,他把稿子拿給長之,想聽他一句稱讚。在季羨林看來,長之這家夥有點倔,喜歡劍走偏鋒,通常,你喜歡的,他總搖頭,你不喜歡的,他倒大聲喝彩。這回也是。對於《年》,他評價甚低而對另一篇季羨林不太中意的《兔子》,反而大加誇獎。季羨林敬重長之,但也不是全無主見,於是,他撇開長之,另請高明他找的是英文教授葉公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