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一個遊方的僧人對父親說:"此女不日必大富大貴."隻是父親來不及見證便撒手西歸.伯父卻把遊僧的話仔細記下來,甚至不惜重金聘請名師,悉心指點.在他的精心安排下,未等及並,楊家有女初長成,早已名動京師.
那一年,我十六歲.終於從深閨裏掙脫出來,卻落進另一隻富貴堂皇的籠子裏,成為壽王李瑁的側妃.自那時起,我的視線裏,隻剩下高高聳起的宮牆和宮牆內令人眼花繚亂的奢靡之光.姐妹們皆羨我飛上枝頭作鳳凰,卻不知鳳凰已死在枝頭上,遠不如野草叢中棲息的雀鳥,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
如果那一日壽王未舉行宴會,如果那日我沒有獻舞一場,如果舞畢我沒有抬頭一望,便不會遇見三郎.他依舊作他的聖明天子,而我,也將安穩無憂地走完我的人生,無怨無悔,無羈無絆.隻可惜,所有的如果都消逝在三郎複雜的目光裏,那是怎樣一種熱烈的目光:或驚訝,或讚賞,或深情......完全不同於壽王的溫和淡然.
幾日後,壽王忽然一臉凝重地說:"我不能留你了."
"我做錯了什麼?"明知無用,還是忍不住相問,隻是因為內心對前景的忐忑不安.
"不是你的錯,"壽王眼中的黯淡一閃而過,"日後之事,你自會知曉."
嫁進壽王府七年後第一次出門,沒想到竟是永訣.
感業寺的鬆柏依然青翠如許,武後住過的明空閣卻已然不在.師父為我取名太真,她說:"世間之事,紛紛擾擾;既本非明鏡,又何須太真."七年的恩義,換來的,亦不過是青燈古佛相伴.這就是壽王的意思麼?可是為什麼他眼中會滑過一絲黯然?沒有多想,亦不願去多想.師父說得沒錯,這世間之事,又何須太真?
壽王妃楊玉環的名字逐漸從人們記憶中淡去,宮廷禦輦卻悄然停在感業寺門前.終於明白,奈何已晚,我還有選擇的餘地麼?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倘若舊林已非林,故淵亦非淵,又當如何?
當我在長生殿再見到三郎的時候,心下已經釋然.一顆棋子,自然懂得如何取舍.
華清宮裏,從此絲竹不絕,仙樂飄飄.華清池裏終年白霧繚繞,嶺南的荔枝源源不斷地送來.三郎的寵愛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我的伯父終於如願以償,楊氏一門,顯赫天下.沒有人會去關心棋子在想些什麼.無數次從夢魂中驚醒,隻見到四周昏暗的宮牆,如鬼魅般迎麵壓來.隻有三郎一直陪在我的身旁,有時是循循善誘的長者,有時是寬容通達的兄長,有時是熱烈深情的情郎,給我鼓舞,賜我希望,讓我逐漸忘卻年幼時深鎖閨中苦熬的時光,以致於把三郎,當作人世所有的期望.
猶記得七月七日那天我們在長生殿上,夜半無人時的竊竊私語:"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曾經以為時光會停留在那時的記憶裏,就像窗外野地裏的花,永遠盛開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