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那曲子時,闕落正在北上的路上。
江南出身的女子,卻因為戰亂流離。
國破家亡,說的就是此麼?從小也讀過不少詩書的闕落歎息一聲。她隻能隨著難民四處湧動,各地奔走。她都不知道這場戰爭死了多少人,延續了多久,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進行了。
而她,也已經習慣了。
其實她才二十多歲的年紀,雙眸裏卻含盡滄桑。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看得太多,都已經麻木。
那時候她正在荒蕪一片的山野裏跋涉,前麵的領頭人忽然停下來說要休息。於是她也停下來,她算什麼呢?隻不過是隨波逐流的一個弱女子而已……
難民們聚在一起,還有些菜糊喝著,偶爾運氣好,也會抓到野味。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活下來。
跟著這撥人群有多久了呢?半年?還是一年?她也記不清了。
人的一生都在奔走很覓食中度過的時候,誰還會記得歲月的漫長?
當她拿到屬於自己的那一小碗菜糊的時候,她開心地笑了。
然而就在此時,她聽到悲愴的琴音。那麼渺遠那麼悲慟……蒼涼地滌蕩在上空永遠不散。闕落忽然想哭。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哭過了。隻是這一刻,說不清楚是什麼心情,隻是想哭。
夕陽在地平線外劃出最後一抹紅光。天地間仿佛有悲哀的哭聲。
是琴音的幻覺嗎?
闕落站起身,茫然四顧,她迫切地想找到琴音的來源,隻是大家低頭喝糊的和糊,說話的說話,休息的休息,沒有人在彈琴。
她慢慢地爬起來,細細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然後她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男人看起來約莫三十多歲,一身白衣已經在多天的風塵浸染中變得灰暗,破舊不堪。烏黑的發絲淩亂的飄散在風中,下巴上有細細的胡茬,他垂著眼,隻有那一雙手格外搶眼。白皙纖長。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他,隻見他麵容枯瘦,嘴唇幹裂,此刻臉色暗淡得發灰。她猶豫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菜糊,其實就是一點野菜,加了水熬啊熬啊,直至成糊。然後她端著它走上前去。
中年男人沒有看她,而是繼續地彈琴。悲愴的琴音隨著廣闊的天風,一直延伸……宛如沒有盡頭的茫茫一生。
她終於遲疑著開口,“你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吧?再這樣下去會昏倒的。”
琴聲停了下來,他默然片刻。搖搖頭,複要再彈,卻被闕落一把壓住了手。男人抬起頭,夕陽下他的眼睛那麼深刻,裏麵不知沉澱了多少故事和悲傷。
闕落才發現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很深邃的眼睛。
然後他接過了她手裏的菜糊,“謝謝。”默不做聲地喝起來。
闕落轉過臉去看天邊的夕陽。歎息般地說:“太陽落山的時候,真美啊……”
身邊的人輕聲道,“是麼?沒有月落的時候……”他忽然沉默。闕落隻覺得這安靜的氣氛有點詭異。她遲疑了片刻,輕聲道,“叔叔,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麼,“長安月落。”
長安……月落。
闕落喃喃道。怎麼這麼悲愴。
她還想再問些什麼,卻見男人慢慢地站了起來,眺望天邊最後一道紅線,刹那之間,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隨即有火光亮了起來,想是那邊難民亮的。微微的火光搖曳著,映襯得男人的臉龐極不清明,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於是闕落起身,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天上一輪慘敗清透的月亮在雲後忽隱忽現,她就這麼與他並肩站著,仿佛看盡歲月浮光,滄海桑田。
書上說,星辰的軌道,一千年才運行視野裏那麼小小的一寸。那麼自己浮萍般的人生,相比這些星辰是否太過渺茫?闕落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泛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悲戚。然而,渾渾噩噩地過了這麼多年,不也過來了嗎?
闕落看著看著,竟然起了些許的睡意,於是就著硬實的土地睡了起來。夜裏似乎又聽到了那宛如歎息的琴聲,朦朧中,忽然呼叫和殺戮的聲音吵醒了她,她發現一片火光之中,不知是哪國的士兵正在屠殺她身邊的難民,她驚慌地跳起來,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忽然她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別動。”
她才發現是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他依舊若無其事的彈著琴,仿佛沒有看見周圍的血腥與殘酷。
目中亦沒有任何波瀾。
“可是……可是我們會死的呀……”闕落急得跳腳,卻還是遵從地站在原地沒有移開。
男人似乎無心跟她解釋,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能彈出那般悲愴的曲子,讓她覺得他是個感情極其豐富的人,可是目睹這樣的血腥和殺戮竟然還是無動於衷,又讓她覺得他毫無感情。
在熱血中殊無感情的進行著殺戮的士兵直至殺光了她身邊的難民才停下來,可是奇怪的是,這些殺紅了眼的士兵卻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和她一樣,迅捷地退了開去——闕落不禁呆住了,我們兩個大活人站在這裏……居然不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