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還是慢慢地開了口。好像一個汙漬斑斑的脂粉奩,放得太久,樞紐生了鏽,連翻開盒蓋都覺得生澀費勁,伴隨著吱吱呀呀的聲響,從裏麵流出一段往事。“三年前,我因為反對王守澄在朝中賣官鬻爵,初涉官場即被貶為涼州司馬。”比起左遷的苦悶與對閹豎當政的不滿,那其實是馮言卿最為迷茫的一個時期。他原本的信念支柱變得不那麼堅定,甚至有搖搖欲墜之感。於是他像前人一樣試圖在老莊思想中尋求超脫,也試圖用為歡行樂來麻痹自己,可每次高聲吟詠或曲終人散過後,他仍被一種巨大的迷惘和寂寥所籠罩,灰蒙蒙的,無邊無際。
就在他逡巡之際,他遇到了一個女子。
起初馮言卿並不在意,或說那時他根本不願意真正把目光投放到別人身上,但他聽到李仕容一邊往那個女伶頭上倒酒一邊叫囂:“不過是一個倡優,自然我們說什麼你就得聽著,哪輪得到你說什麼‘願不願’!”正在自斟自酌的他放下酒杯,望了過去。
哪輪得到你說什麼“願不願”?
哦,原來她竟與他是一樣的麼。
於是,一切就從他稍帶醉意地替那個女子解了圍開始。
三年後再想起那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總很安靜,不嗔不躁地等在身後,是讓人輕易不會注意到的那一種。一開始他也並未放在心上,雖說麵上幫了他,其實也隻是在為自己抱不平而已。然而漸漸地他卻看到,她有一顆比旁人更為通透玲瓏的心。於是他想到,或許,有些不曾出口的心事,他能夠同她說說。
“那時我胸中苦悶,你是我唯一可以訴說的知己。”馮言卿道,“阿蘅,我……本想過,若你願意,我可以贖買你,讓你往後一直陪伴左右。”
不,不止如此。他剛說完,就在心中反駁了自己。他清楚得很,那時,他喜歡她。他是喜歡她的。可說到底,她對他而言不會是最重要的。父親時機準確地送來一封家書,告訴他,朝中已打點好一切,並替他敲定了與中書令家的聯姻,速歸。
他發現,他仍是渴望功臣建樹,渴望兼濟天下。他決定要離開。——若就此離開便好了。
回到長安後,他依約娶了中書令的孫女。妻子姿容端麗,適當的溫婉,適當的嬌嗔,適當的聰慧,無可挑剔。同時他在父親的安排下仕途順暢,慢慢地也就刻意讓自己忽略了哪些是他原本不屑甚至憎惡的,哪些是他被迫接受的。慢慢地他也就不怎麼想起那段過去了。
隻有一點。“啟程那一晚,想著再見見你,明知給不了你將來,可還是又去了戲班,敲了你的房門。”酒醒後他便有些後悔,可話已出口。之後他給了班主不少賞錢,雖然知道饒不到阿蘅,但往後她光景能受到好一些的對待。時間一久,她總會忘了他,逐漸回到自己的生活。
總會的。
他說完後,屋裏長久陷入一種空蕩蕩的寂靜。
馮言卿想再說些什麼,可沒什麼好開口的了,因為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原來是這樣……”阿蘅慘淡地笑出了聲。
沒有曲折,也沒有苦衷。僅僅是因為不夠在意,所以可以輕易地忽略、遺棄。
他忘了,謝管家也忘了,這隻不過是馮公子的一段風流往事而已,連那女子的容貌也已經被封在畫像裏,滿是灰塵地掛在記憶的角落,隻有那畫中的女子渾然不覺自己不過是一幅死物,還在年複一年地保持著初被畫成的姿態,倚井翹首,望眼欲穿。
“那麼我對你來說究竟算什麼呢,你失意時的安慰麼?任誰都可以,而並非因為我是阿蘅?”
馮言卿低低地歎了一聲:“對不起。我以為……”
“你以為?”阿蘅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你理所應當地以為我和你一樣都深知這不過是一場風月之戲;你以為你離開後我會和你一樣不放在心上,像一吹就散的塵埃,拋之腦後;你以為我對你也隻是像對其它恩客那樣阿諛取容的,對不對?”
得不到他的回應,阿蘅冷笑了一聲,眼中卻淚光分明,“你沒有想過我會當真,沒想過我會念念不忘,更沒有想過我等不到你還會找來長安,對不對?既然你一開始什麼心思也沒有,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那樣的話,又怎麼能在說完之後就一走了之?我等了三年你就用這種無心之失的言辭來打發我,馮言卿!”她奪過他的瓷杯狠狠摔到地上砸得粉碎,碎裂聲像是一個女人淒厲的尖叫。馮言卿的心顫了一下。
他仰起頭,見到她眼眶通紅,臉色蒼白,死死咬唇瞪著自己。
從沒有過這樣激烈的情緒。曾經有著多少執著,換來如今多少怨恨。那眼神中排山倒海而來的感情令馮言卿怎麼也無法無動於衷了。“阿蘅……”他無所適從,喃喃地喚出她的名字。
麵前的女子抱著頭,慢慢地蹲下身去,馮言卿眼看著她跌坐在地,揪著胸口的衣襟,狠狠地抽著氣。她好像疼到極點了,疼得撕心裂肺,可她哭不出聲,也流不出淚來。
馮言卿感到不妙,他走近她,“是我負你,你別這樣……”他忽然不適地輕咳了兩聲,動作也就有所停滯。
“算了吧,馮言卿。”阿蘅看著地麵,輕聲道。
他靜默地望著她。
阿蘅緩緩地、清晰地道:“你們的道歉永遠不會是真心的,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而已。一方麵它太重,我受不起;一方麵太廉價,我不稀罕。”
她抬起頭,直直望進他眼裏去。
“我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的。”
“我以為,終會有人是例外。”
馮言卿被她的眼神所挾持。他站起身,背對著她,撐住桌麵。這時,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開始還掩著唇,最後喘息不過,不得不彎下身伏在桌上。連阿蘅都覺出不對,上前將人扶著,叫他的名字,卻拿不準他究竟犯了什麼病隻見他臉色蒼白,又一聲比一聲咳得厲害,心中緊張更甚,手足無措。
屋裏的動靜很快引來了下人,謝斛領著幾個仆婢慌忙進屋,一見如此,立即差人去喚一位替馮言卿看熟了病的老郎中。又令旁人四散,不得擁堵,阿蘅一下被擠到了屋中的一角。
“這幾日天氣穩得很,並未有什麼驟變異常,公子的身體也一直十分平適,怎得會忽然發起病來?”謝斛說著,眼尖地掃到了桌上的酒器,在壓下的酒槽中撥了撥,神色頓時一變,厲聲道:“今夜是誰端的酒?”
阿蘅到這會兒才又被人記起了,目光空洞地被推搡出來,謝斛將酒杯甩到她腳下,喝道:“你是哪個院的?不知道公子肺氣虛弱,金橘這類陰寒之物向來一點也沾不得嗎?帶到施家婆子那處,刑笞二十!”
“謝斛,”馮言卿忽然開口阻斷他,“沒有必要如此。”
謝斛道:“公子,關乎你的身體……”
“正因為是我的身體,”馮言卿平靜而不容拂戾地看著他,“所以我心中自然有數。”
謝斛不說話了,抿著唇,勉強才擠出聲音來:“扶公子到榻上歇著。這個女奴——先將她關到廊屋裏去!”
阿蘅晃晃蕩蕩地站起身,瞳孔裏什麼情緒也沒有。她像是在這段時間裏想通了什麼。仆役來拉扯她,她忽然對他說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