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二十八年八月望,大都。
大都的秋天向來是異常晴和而美麗的,這一天也不例外,天空藍而澄澈,日頭白晃晃的照著大都,照著那暗紅的血跡、漆黑的焦土、土黃的殘垣、青黑的磚瓦……一切都顯得那麼濃墨重彩、涇渭分明。
在麗正門通往承天門的寬闊土路上,一支軍隊正如螞蟻似的有序而無聲地向前走著。他們的中間是一輛巨大的馬車,金頂、朱簾、青緞、五色流蘇,車身鏤花飾以飛龍吐瑞,車簷四角掛著鳴鸞銜鈴,那鈴鐺正隨著車身的晃動響個不停,六匹拉車的馬兒在陽光的照射下,毛色潔白發亮,望之如雲——這是天子乘坐的玉輅。
玉輅裏坐著的人叫元大燕,是大都的城主,也是世界上最大國家——元帝國——的帝君,不過時至今日,他的身份是等待處死的階下囚。
俊美的馬兒輕揚四蹄,玉輅搖搖晃晃的,正不緊不慢的拉著他走向死亡之路。
元大燕在多年之後,再次穿戴上了大唐天子的冠冕,在晃動不已冕旒下,他那張堪稱英俊的臉上看不出年紀,也看不出表情。半閉著眼睛,在光影交錯所帶來的恍惚間,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長安。
但那隻是一瞬間的幻象而已,他清楚,這裏是大都。
他還知道,在大都破城前夕順帝就帶著大批蒙古人望風北逃,實際上大都已成空城……應天捉不到順帝,惱羞成怒,遂下令將大都城放火燒掉……這座曾經被外國旅行家無限誇張地稱為黃金鑄就的天堂般存在的城市,已經蕩然無存。
應天站在刑台邊上,看著這位亡國之主下了玉輅,被人押著朝自己走來,時近正午,陽光盡數傾瀉在昔日帝君的麵孔上,白灼、空洞,卻沒有任何驚惶恐懼的神情。
“陛下沒有跟著蒙古人逃走,倒是有種。”他一邊示意手下人點燃追魂炮,一邊走近元大燕,微笑著,以一種混合了無限殘酷的溫柔口吻低聲道:“今天是中秋,應天鬥膽,願在行刑前滿足陛下一個願望,以解陛下軀幹分離,不能團圓之恨。”
元大燕轉動眼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末了,他垂下眼睛,說:“朕欲飲酒,勞煩新君祝歌。”
刑罰是腰斬。
劊子手將元大燕俯按在受刑台上,將他的四肢牢牢地和四角的鐵環固定在一起,讓他的後腰上方正對著鐵索懸掛著一把雪亮的大斧,然後退步站到絞盤那裏,拿起砍刀。
第一聲追魂炮已經響了。
應天從侍衛手上接過杯壺,親自斟滿,帶著譏諷的神情,他端起酒杯緩緩開口:“春日宴,綠酒一杯……”
元大燕搖頭阻止了他,開口的聲音幹澀欲裂:
“為我盡一杯……”
應天不動聲色的臉上掠過一絲驚異,改口唱道:“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康健,三願臨老頭……”
唱到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元大燕啊元大燕,你聽聽,第二聲追魂炮已經響了,待三聲炮響,你就會被一刀兩斷!你奴役漢人時可想過自己亦有被奴役的那一刻?你大肆屠殺時可想過自己也有被屠的那一天?果然天道輪回報應不爽,你的帝國,不到百年,就天命已盡!”
元大燕突然揚起了頭,他的臉色變得緋紅發亮,兩隻眼睛熠熠生輝,全不像是臨死之人。
“集慶兒,你的天命至多隻有我的一半!”他對應天說。
此言一出,應天勃然變色,酒杯一摔,他抽出寶劍一劍砍斷了連接利斧和絞盤的繩索!
沉重的斧鉞閃電般落下,幹淨利落地將元大燕的身軀斬為兩段,發出割裂血肉的“噗”的一聲,腥甜的鮮血噴泉一般往外噴湧,應天閃避不及,臉上被濺了幾滴。
他隨意地用手揩了揩,卻又是嗬嗬笑將起來:“元大燕,你該慶幸你今日死在大都,若是送你去應天,你的下場會比今日慘上千倍萬倍!那些幸存者的子孫和受你百年奴役的‘南人’,早就恨不能把你千刀萬剮、食肉寢皮!你該感謝我!”他半邊臉上都是血跡,顯得整個清秀的麵容雪白血紅,美而猙獰:“元大燕,你在世上已經活到頭了,現在,你想和誰相見呢?”
元大燕的頭在斧頭破開身體的瞬間慣性地後揚了一下,由於斧鉞過於鋒利,他並未感覺到多少疼痛。
他隻是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冷,血色在天地間瘋狂地蔓延、旋轉,眼前的一切景物,瞬間都被扭曲成了混沌和黑暗,隻有記憶的碎片紛至遝來,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
在漫天漫地的血色風暴中,他突然看見了李長安。
李長安,他今生所見的至美之人,正對他微微笑著,那炫目的容光如同閃電一般瞬間就擊碎了黑暗,他看見李長安站了起來,躊躇了片刻,終於拉了他的手,他聽見李長安說……
他的手一下子痙攣起來,嘴裏嘶嘶的倒著氣,他無比清晰地厲聲高呼道:“長安……長……安!”
“我……恨……”
這是大都城主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