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福禍相立 修(1 / 3)

柯去在劈斷一根羈絆在他左腳上的藤葛後,終於坐倒在灌木葉堆積起來的地麵上。已經是寒冬時節,呼嘯的北風吹不散林中濃鬱的腐爛氣息,午後的陽光穿透過枝連葉蔓的常青樹,投下幽幽的光線,在淡黑的林子中跳躍著絕世的窈窕悠遠。

恰有一屢陽光投在他的臉容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滾落而下,他拿起衣袖一拭,被煙火熏黃的顏色頓被擦去,露出了稚嫩的小臉。畢竟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這十幾日來迭遭大難,孤身一人逃逸百裏,再堅毅的心力也要耗竭了。

閉上眼睛,他腦中不由又浮起了十日前的那場大變,父母慈祥的臉容,鄉親們淳樸的關懷,不由心中一痛,兩滴眼淚從緊閉的眼眶中滾落而出。

十幾日前,他不過是一個不能再普通的少年。村裏人都是以捕狩為生的獵戶,村外的世界雖然戰火連綿,但餘波不及鄉裏。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落不啻是一個世外桃園,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棲,享受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橫亙的山脈不僅提供了豐富的獵物,更將野心的侵入者們阻隔在不可征服的崇山峻嶺外。一切都是那麼美滿,如果十日前的那幕沒有發生。

那一日雲朗星稀,勞作而歸的村民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享受著月光下難得的靜謐。然而村西頭火光突起,一群凶神惡煞的士兵闖了進來,逢人就殺,世外桃園頃刻間變成了修羅地獄。猝不及防的村民頃刻間死了大半,剩下的獵戶紛紛拿起弓箭作戰。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敵人中無一庸手,甚至有兩個中級的魔法師。這遠不是小股的散兵流勇能及的,村民們的防線一再被突破。

終於有人窺出了這群侵略者的真正麵目,是常年在村外遊曆的三叔。他從敵人的一具屍體上赫然發現了鷹豹的刺紋,驚愕半晌後終於緩緩地吐出了六個字──天師軍特工營。正是這輕微的六個字,卻在村民中炸開。激揚的鬥誌頓被驅散,垂垂欲破的防線終於全線崩潰。

天師軍的前身是活動在帝國南部的五鬥米教。聖大陸曆二零零八年,帝國南部天災人禍,旱澇蝗蟲,禍及千裏。田地顆粒無收,又加上朝廷苛捐雜稅的重壓,不堪負荷的難民流徙千裏,白骨堆積成山。五鬥米教領袖張天師乘機起事,以“均貧富,等貴賤”為號,聚徒眾三千,攻克海南府,再下登州城,起義聲勢浩大,遠近難民紛紛來歸,天下雲集響應。不出三月的時間,起義軍發展到十萬人。朝廷派名將利佐大公帥軍二十萬前來鎮壓,但起義軍十戰十勝,最後在揚子江畔一舉擊潰帝國軍主力。是役,帝國軍被斬首三萬餘級,俘虜六萬餘眾。天師軍之名威鎮大陸。

朝廷不得不與之妥協,同意天師軍領南陸三洲,有自開幕府之權,實際上就是裂土分疆,行割地為王之實。天師軍雖是起義軍隊,但暴囂之名卻舉世皆知。每下一城後,必放縱士兵屠城三日,*擄掠,無所不為。此刻出現的特工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它是天師軍的情報組織,內中高手雲集,論手段更是凶狠無比。

在敵人的淫威下,村民們紛作鳥獸而散。柯去同父母以及三叔走在了一路,長輩們都是異常優秀的獵手,母親更是一個中級劍士,無奈尾隨而至的敵人太過強大,竟然有三個劍士,其中一個更是黃金級別的。還有一個中級魔法師,進行修複醫療及魔法攻擊。

逃逸出百裏之外,父親及叔叔留下聯手拒敵,期望能為劫後餘生的母子製造從容離開的時機。然而再逃出八十裏之後,敵人又追了上來,攜帶而來的還有兩顆首級。血淋淋的人頭上披散著亂發,但依稀卻可以分辨出是父親和叔叔的。片刻前還是活生生的的兩個親人,此刻卻陰陽相隔,少年的腦中已經是一片麻木。

母親也在顫抖著身軀,可以想象出這是何等的悲痛,又是何等的壓抑。鎮靜下來的母親從容地安慰著兒子,乘著一個空隙把他拋上了馬背,自己卻一劍朝敵人撲去。馬在風馳電掣,呼嘯的北風在耳邊淒厲掠過,少年隻是大急著要調轉馬頭。

母親的聲音在風中若有若無的傳來:“去兒,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銀白色的月輝迎頭瀉了下來,少年毅然揮袖搽幹了眼中淚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母親的聲音在耳邊回蕩紊繞,所有的悲痛在刹那間沉寂下去。柯去揮著馬鞭在月色鋪成的慘白小徑上狂弛而去。

一路上,他已經躲避過敵人的數次追殺。在奔出二十裏後,他毅然棄了馬匹,奔入深山之中。利用那股獵人的天生直覺與強大的敵人進行捍旋,捕狩夾,陷阱,夾棍,無所不用其及。終於才能逃逸到三百裏之外,然而敵人還是在背後不屈不饒地追來,他畢竟隻是一個小孩,在堅強的毅力也要崩潰了。

淚珠終於順著鼻翼滑到鄂下,他嗚咽著將手指緊緊摳入厚實的落葉層中。隻有如此,他才能壓抑下喉嚨裏顫抖的哭泣。“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在心中又默默重複了一遍母親的遺言,終於堅強地撐開了眼簾。

驀然間他靜坐的身子一顫,全身警覺起來,便像獵狗發現危險時的頸毛倒豎。獵人的直覺告訴他危險已經欺到附近。他的眼睛眯在一起,像貓一般射出幽藍的光:“我會好好地活下去的……”堅毅的臉盤抽搐起來。迅速地轉過身子,手腳並用地沿著粗大的樹幹攀爬而上,迅速地消失濃茂的陰翳中。

※※※

四條人影迅速地從山腳下斜掠而上,不約而同地在柯去停滯過的地方頓下身形。立在中間的是一個虯髯大漢,大約是四人的首領:“這個地方的氣息異常濃鬱,那個少年應該剛離開不久。洛克、夏司,我們三人沿著整個山坡展開搜索。依麗,你利用精神靈覺從這裏開始在十裏方圓內展開搜尋,一有發現,即用嘯聲通知我們。”

被稱為依麗的是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披著一襲黑色的法師長袍,眉目間蕩漾著雲雨之意,頗有顛倒眾生之力。此刻隻聽她微一皺眉苦笑道:“那個死小鬼,上次竟在一隻野兔上綁了自己的褲犢,氣息倒比他自己還要濃些,竟騙了我們枉走了五十裏山路。這次他又會出什麼鬼點子呢?”她的眼神一蕩,竟然浮現了一絲異彩。

左邊的洛克嘿嘿一笑,曖mei地問道:“難道依麗竟對那小鬼有意思……你什麼時候喜歡這個調了,難道昨天晚上隊長沒有讓你爽夠……哎呀……”小腿上被狠狠地踢了一腳,回頭看去,竟是依麗嗔怒地看著他,隻好幹笑幾聲。

右邊的夏司長著一副老實麵孔,他略微沉吟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地問道:“隊長,那個小鬼……那個小鬼不過是落網之魚,我們在他後麵追了十天,似乎有點那個小題大做了。”

虯髯大漢嚴肅地一搖頭,轉首掃過另外二人,發現屬下們都或多或少地有點不以為然。暗歎了一聲,才頗有深意地道:“我們幾人在入天師軍之前,在江湖上都走動了數十年,但是你們有沒有見過這樣的少年?突逢大難,尚能如此堅毅,在我們四個高手的圍逼之下竟能逃出百裏,恐怕稱為天才橫溢也不為過吧!”

“老大的意思是一定要斬盡殺絕?”老實巴交的夏司戰戰兢兢地問道。

“野草不殺盡,春風吹又生。以這小鬼的天賦,十年之後,定能有所成就。你們也不願意有個潛伏著的危險敵人吧!嘿嘿,現在不殺了他,說不定我們天師軍就要覆亡在他手上!”虯髯大漢嘿嘿笑了一聲,掃了屬下們一眼,他們的臉上浮現著近乎荒謬的神情。

包括虯髯大漢在內,誰也沒有想到天師軍特工營一個小隊長的預言竟然一語成畿。十年之後,天師軍的老巢海南府被柯去一舉攻克。後世的史學研究權威凱爾倫在他的著作中將這個小隊長的預言與統一大預言並稱為史上最精確的預言。一個沒有任何魔法基礎的戰士,竟能創造如此的奇跡,造物之弄人,莫過於此。

虯髯大漢繼續佇立沉吟了會,突然一揮手。三條人影若疾鳥般穿林而過,刮起了一堆落葉在空中飛舞。依麗望著天空沉思了一會,才黯然一歎,緩緩地盤膝坐下。雙手撚成蘭花狀攏在胸前,運集靈覺緩緩地展開搜索。

鼻端的氣息猝然濃鬱起來,腦中靈覺異常尖銳地鳴叫起來。難道……?依麗睜開眼簾,鮮紅的小嘴驚“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隻知呆呆地看著前方。

少年正悠閑地坐在丈外的一截樹樁上,用匕首好整以暇地修理著指甲。感應到了依麗望向自己的眼光,咧嘴朝他一笑。那一笑中竟有說不清楚的意味,就像貓捉老鼠時盡在掌握後的胸有成竹。

依麗心中的驚訝沉了下去,漸漸浮上了興奮的心情,就要站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裏,不害怕嗎?”

柯去的眼光陡然變得無比銳利,冷冷地喝道:“坐著別動,否則你會後悔的。”

依麗被叱得一楞,緊接著嘻嘻一笑,渾然無事地站了起來:“是嗎?你不用害怕,姐姐不會害你的。”就要盈盈地邁出步子。

柯去冷冷一笑,匕首一揮,割斷了附近的一條野藤。“趴”,一根竹子飛了出來,不偏不倚地敲在依麗背部,後者頓噴出一口鮮血,若折翅的鳥兒跌倒在地。那跟竹子足有碗口大小,先將竹子掰成一定角度,然後割斷附係的葛藤,這一擊足有數百斤之力。依麗是魔法師出生,近身攻擊是她的天生缺陷,這一擊隻怕造成了不輕的內傷。過了半晌,依麗才掙紮著抬起了埋在樹葉中的頭部,輕輕地一笑:“好狠心的弟弟呀!難道你就這麼舍得姐姐……?”坐了起來,顫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玉瓶,服了一粒丹丸,然後閉目調息。

柯去一直在靜靜地望著依麗的一舉一動,在後者再次睜開眼睛後,冷冷地喝道:“現在你用嘯聲招他們回來。”語氣中隱隱地有著命令的味道。

依麗一呆:“叫他們回來……,那不是害了你嗎?好了,你別砍了,我就喊。”當她看到柯去麵無表情地揮著匕首朝另一根藤揮去時,背後火辣辣的疼痛在提醒著他,最好別跟這個小男人做對。

悠揚清悅的嘯聲傳出了很遠,在群山間不絕回蕩。柯去才放下臉色,頑皮地一笑:

“別擔心,你很快就會有好戲看的。”他悠閑地背轉過去,就像貪完的牧童期待著日落一樣看著遠處山徑的入口。

“好可愛呀……!”依麗還在癡想著剛才柯去的頑皮一笑。從見麵到現在,這個十幾歲的小男孩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猙獰麵目,此刻突然一笑,竟在麵目的邋遢後綻放出了鮮花。驀然,一個念頭浮上腦海,依麗顫抖著聲音問道:“你是想用機關對付他們?”

“嗬嗬,現在才想到,可惜已經晚了,笨女人!不要妄想發動攻擊,你們中級魔法師的攻擊範圍是十丈之外,而我現在正坐在九丈處。”柯去頭也不回地說道,語氣中有著肆無忌憚的嘲諷和惡毒。

天啦!這是一個隻有十二歲的小男孩嗎?這是何等深沉而縝密的心機,隻怕自己從容布局也沒有這麼可怕。依麗望著小男孩的背影露出又愛又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