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真的時候想過,我們應該享受一個光榮的失敗。就像在波斯塵土飛揚的街道和羅馬街頭被陽光灼熱的石板上發生過的那樣,姓顏色的大學生應該穿上白色的輕紗,被鍍金的鎖鏈反鎖雙手,走在凱旋的隊伍前麵,而我則手捧著金盤跟在後麵,盤裏盛著勝利者的戰利品。在這片刻的光榮之後,她就被拉到神廟裏,慘遭殺戮,做為獻神的祭品,而我被釘在十字架上,到死方休。如果是這樣,對剛剛發生的戰爭就有了交待。而一場戰爭既然打了起來,就該有個交待。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事實上交戰的雙方,都被送到鄉下教小學,或者送去做豆腐。沒有人向我們交待剛才為什麼要打仗,現在為什麼要做豆腐。更沒人來評判一下剛才誰打贏了。我做的投石機後來就消失在廢料堆裏,不再有人提起。我們根本就不是戰士,而是小孩子手裏的泥人——一忽兒被擺到桌麵上排列成陣,形成一個戰爭場麵;一忽兒又被小手一揮,缺胳膊少腿地跌回玩具箱裏。但是我們成為別人手裏的泥人卻不是自己的責任。我還沒有出世,就已經成了泥人。這種事實使我深受傷害。
假如事實未使我受到傷害,我會心甘情願地死在酷熱的陽光下,忍受被釘的劇痛,姓顏色的大學生被反縛著雙手,也會心甘情願地把血管喂給祭司手裏的尖刀,然後四肢渙散,頭頸鬆弛地被人拖開,和別的宰好的女人放在一起。比之爭取勝利,忍受失敗更加永恒。而真正的失敗又是多麼的讓人魂夢係之呀。
時隔十幾年,我才想明白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河邊上時說了些什麼。我說:給我一場戰鬥,再給我一次失敗,然後我就咽下失敗的苦果。而她早已明白沒有戰鬥,沒有失敗。假如負彩開到了你頭上,苦果就是不吃也得吃。但她隻是嘔吐,什麼也不和我說。
現在我想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再見到我時的情形。她說:你長大了也就是這樣呀——這應該是一聲慘呼罷。我還該是什麼樣呢。在空曠無人的河邊上,我那張小醜臉直對著她的漂亮乳房,那個景象不同凡響。我對她寄予了很大希望,她又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到後來我看到她形容憔悴,聞到她身上的蔥薑氣感到失望,她看到我意氣消沉神色木然又何嚐不失望。這說明她後來也像我愛她那樣愛我罷。沒有人因為她長得漂亮就殺她祭神,也沒人因為我機巧狠毒就把我釘死。這不是因為我們不配,而是因為沒人拿我們當真——而自己拿自己當真又不可能。
三
×海鷹給我講過十六歲時聽憶苦報告的情形。當時我們倆都在學校裏,那兩個學校隔得不遠,大概上學時還見過麵,但是那時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那種報告會開頭時總要唱一支歌:“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聽見歌所有的人就趕緊哭,而我低下頭去,用手捏鼻梁——一捏眼淚就會流出來,這樣我和別人一樣也是眼淚汪汪,教官不能說我階級感情不深。然後我就看著報告人——一個解放軍,摘下帽子,坐到桌子後麵,講了一會,他涕淚漣漣。但是他講的是什麼,我一點也沒聽見。後來×海鷹告訴我說,那是鼓樓中學的一位教導員,他的憶苦報告赫赫有名,就像在古希臘荷馬講的《伊利亞特》、《奧德賽》一樣有名。後來又發現他說的全是假話,成為革命時期的一大醜聞,假如革命時期還有醜聞的話;——我們兩個學校是近鄰,聽大報告總是在一起的,所以我在禮堂裏捏鼻子的時候,她也在那個禮堂裏。但是她聽見的那些事,我一點都不知道。這都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個俘虜兵,不該我打聽的事我都不打聽。
現在該談談那些憶苦報告了。說實在的,那種報告我從來聽不見,我有選擇性的耳聾症,聽不見犯重複的話。所有的憶苦報告裏都說,過去是多麼的苦,窮人吃糠咽菜,現在是多麼的甜,我們居然能吃到飯;所以聽一個就夠了。後來×海鷹告訴我,那些憶苦報告內容還有區別,我聽了微感意外。比方說,那位軍訓教導員講的故事是這樣的:在萬惡的舊社會,他和姐姐相依為命,有一年除夕(這種故事總是發生在除夕),天降大雪(這種故事發生時總是天降大雪),家裏斷了炊。他姐姐要出去討飯(這種故事裏總是要討飯),他說,咱們窮人有誌氣,餓死也別上老財家討飯,等等。我聽到這裏就對×海鷹說:底下我知道了——該姐姐被狗咬了。但是我沒說對。那位姐姐在大街上見到了一個凍硬了的烤白薯,擱在地上;連忙衝過去揀起來,拿回來給他吃。但遺憾的是那東西不是個烤白薯,而是很像烤白薯的一個凍住的屎橛子。聽完了這個報告後,回來後我們討論過,但是我開會從來不發言,也不聽別人的發言。所以到底討論了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據說那一回的討論題是對那個屎橛子發表意見。後來我想了半天才說道:這個故事是想要說明在萬惡的舊社會窮人不僅吃糠咽菜,而且吃屎喝尿。×海鷹說,這種想法說明我的覺悟很低,我不願意到大會上去發言,亦不失是藏拙之道。她發言的要點是:那個屎橛子是被一個地主老財屙在那裏的,而且是蓄意屙成個白薯的樣子,以此來迫害貧下中農。換言之,有個老地主長了個十分惡毒的屁眼,應該把他揪出來。對於屎橛子能做如此奇妙的推理,顯然是很高級的智慧,很浪漫的情調。不必實際揪出長了那個屁眼的老地主,隻要揭穿了他的陰謀,革命事業已經勝利了。而認真去調查誰屙了這個屎橛子,革命事業卻可能會失敗——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失敗,所以×海鷹也不肯幹這種事。有了這樣高級的智慧,再加上總穿舊軍裝,×海鷹到哪兒都能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