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有過這種把痔瘡亮給人看的經驗,就會承認它是人生諸經曆裏最要命的一種。以我為例,雖然我相當的生性,麵嫩,有時會按捺不住跳起來打人,但隻要×海鷹一說到我的痔瘡,我就老老實實。等到×海鷹發現了這一點,她就用這些話做一種製服我的咒語。隻要念上一遍,我馬上就從混蛋小子,變成端坐微笑的蒙娜麗莎。
現在我認為,人在無端微笑時,不是百無聊賴,就是痛苦難當。我是這樣的,×海鷹也是這樣。二十二歲的姑娘,每天都要穿舊軍裝,而且要到大會上去念紅頭文件,除了皮笑肉不笑,還能有什麼表情。而我痔瘡疼痛還要磨屁股,也隻有慘笑。這些笑容都是在笑自己,不是在笑別人。
三
割完了痔瘡就到了春天,有一陣子×海鷹對我很壞。晚飯時分讓我給她打飯,拿回來後,常常隻看一眼就說:就這破菜?拿出去倒到茅坑裏。然後她就拿點錢出來,讓我給她去買炒疙瘩。炒疙瘩是一種麵團和水發黃豆炒成的東西,我們廠門口的小鋪就有賣的。幸虧是七四年,假如是今天,還真不知到哪裏去買。當時我發誓說,永遠不吃炒疙瘩,一口也不吃。後來我一直沒有破誓,到今天也沒有吃過炒疙瘩。假如她不是個女孩子,我準要往炒疙瘩裏吐唾沫。我們廠裏一位機修師傅四四年在長辛店機車場學徒,小日本抓他去打飯,他找著沒人的地方,就把精液射到飯盒裏;他後來得了喘病,自己說是年輕時抗日虧了腎。我後來到美國留學時,給×教授編軟件,文件名總叫“caonima”,caonima·1,caonima·2,等等。但是他總把第一個音節念成“考”,給我打電話說:考你媽一可以了,考你媽二還得往短裏改。我就糾正他道:不是考你媽,操你媽。我們一共是四個研究生給他編程序,人人都恨他。這是因為按行算錢,他又不讓編長。這種情形就叫作受壓迫。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有壓迫就有反抗,所以就考你媽,就射精,就吐唾沫。
有一次在×海鷹辦公室裏,我困極了,在她床上睡了一會,從此很受她的壓迫。她再也不用歡迎句式對我說話了,進去以後就讓我“坐著!”,然後就什麼話也不對我說,隻是板著臉,把腳蹺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對外人管我叫“王二這流氓”,我一聽這話就怒火三千丈。這就好比在美國聽見人家管我叫“orien tial”,讓我“go back to where you came from”一樣。在這種情況下隻好生悶氣,暗想要能發明一種咒語,念起來就讓他們口吐白沫,滿地打滾才好哪。我受壓迫的情形就是這樣的。後來我總結了一下,發現每次受壓迫都是因為別人氣不順,並且覺得我比他高興。比方說×教授吧,他壓迫我們,是因為他在做一個狗頭(這件事待會再講),發現經費不夠,憋氣得很,所以這麼一行行的和我們摳;後來有一天我告訴他,我得了癌,沒幾天活頭了,他就不跟我摳了。再比方說我老婆,每月總有幾天她總對著我的耳朵哇哇地怪叫,仿佛是嫌我耳朵還沒有聾,這是因為她痛經;後來我到了那幾天就裝肚子疼,找熱水袋,她也不對我叫喚了。在這方麵我辦法很多,但是在豆腐廠裏,我卻沒想出什麼辦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