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那個強化治安運動和那個幫助會,可以簡要總結如下:那是革命時期裏的一個事件。像那個時期的好多事件一樣,結果是一部分人被殺掉,一部分人被關起來,一部分人遭管製——每天照常去上班,但是愁眉苦臉。像這樣的事總是這樣的層次分明。被管的人也許會被送去關起來,被關起來的人也許會被送去殺掉,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你要耐心等待。我的錯誤就在於人家還沒有來殺,我就死掉了。
出了這些事後,×海鷹告訴我說:你就要完蛋了。再鬧這麼幾出,我也救不了你,一定會被送到學習班去。我覺得這不像是嚇唬我,內心十分恐懼,說道:你——你——你可得救救我。咱們和氈巴,關係都不錯。在此之前,我不但不結巴,而且說話像日本人一樣的快。那一回犯了前結巴,到現在還沒有好。現在我用兩種辦法克服結巴,一是在開口之前先在心裏把預期要結巴的次數默念過去,這樣雖然不結巴,卻犯起了大喘氣的毛病。還有一種辦法是在說話以前在額頭上猛擊一掌,裝做恍然大悟,或者打蚊子的樣子,然後就不結巴了。但這種辦法也不好,冬天沒有蚊子,中午十二點人家問你吃飯了沒有,你卻要恍然大悟一下,豈不是像健忘症?最糟的是,我有時大喘氣,有時健忘症,結果是現在的同事既不說我大喘氣,也不說我健忘症。說我些什麼,講出來你也不信,但還是講出來比較好:他們說我內心齷齪,城府極深,經常到領導麵前打小報告,陷害忠良。但是像這樣的事,我一件也沒幹過。這都是被×海鷹嚇出的毛病。
而×海鷹對這一點非常得意,見人就說:我把王二嚇成了大喘氣!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這種當眾羞辱對我的口吃症毫無好處,隻會使它越來越重。當然,我結巴也不能全怪×海鷹。領導上殺雞儆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看到宣判會上那些行將被押赴刑場的家夥,一個個披枷戴鎖,五花大綁,還有好幾個人押著,就是再會翻跟頭也跑不掉。而被押去勞改的人,個個剃著大禿頭,愁眉不展,抱怨爹娘為什麼把他們生了出來。像這樣的事,假如能避免,還是避免的好。所以我向×海鷹求救,聲淚俱下,十分肯切。她告訴我說,我主要的毛病就是不乖,這年頭不乖的人,不是服徒刑就是挨槍斃。我請教她,怎麼才能顯得乖。她告訴我說,第一條就是要去開會。這句話不如這樣說:我要到會場上去磨屁股。
×海鷹告訴氈巴說,王二這孩子真逗,又會畫假領子,又會裝死。但是我對這些話一無所知。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在這樣說我,知道了一定會掐死她。
九
不管你是誰,磨屁股你肯定不陌生。或者是有人把你按到了那個椅子上,單磨你的屁股,或者是一大群人一起磨,後一種情形叫作開會。總而言之,你根本不想坐在那裏卻不得不坐,這就叫磨屁股。我之所以是悲觀主義者,和磨屁股有很大關係。以後你就會看到,我的屁股很不經磨。但是×海鷹叫我去開會,我不得不去。
革命時期的人總是和某種會議有關係。比方說,黨員就是黨的會議與會者的集合,團員就是團的會議與會者的集合,工人就是班組會和全廠大會與會者參加者的集合。過去我幾乎什麼會都不開,因為我既不是黨員,又不是團員,我的班組就是我和氈巴兩個人,開不起會來。至於全廠會,參加的人很多,少了我也看不出來,我就溜掉了,但是抱有這種態度的不是我一個人,所以最後就能看出來。有一陣子老魯命令在開大會時把廠門鎖上,但我極擅爬牆。後來她又開會時點名,缺席扣工資。我就叫氈巴在點名時替我答應一聲。采取這些辦法的也不隻我一個人,所以開全廠會時,往往台下隻有七八十人,點三百人的名字卻個個有人應,少則一個人應,多則有七八個人應,全看個人的人緣好壞了。當然,老魯也不是傻瓜。有一回點名時一伸手指住了氈巴喝道:你!那個大眼睛的瘦高個!你又是氈巴,又是王二,又是張三,又是李四;你到底叫什麼?氈巴瞪著大眼睛想了好半天,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開會的情形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