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後來王二就常常到×海鷹的辦公室去,坐在她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他感覺自己在那裏像一隻牢牢粘住了的蒼蠅。她問王二一些話,有時候他老實答複,有時候就隻顧胡思亂想,忘了回答她。這樣做的原因之一是王二在那裏磨屁股,——磨屁股的滋味大家都不陌生罷——下麵一磨,上麵就要失魂落魄,這是天性使然。另一個原因是王二患了痔瘡,屁股底下很疼。過去狄德羅得了中耳炎,就用胡思亂想的辦法止疼。當然,這個辦法很過時,當時時興的是學一段毛主席語錄。但是他想到自己疼痛的部位幾乎就在屁眼裏,就覺得用毛主席語錄止疼是一種褻瀆。除此之外,他對這種療法從根本上就不大相信。當王二發愣時,既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存心抗拒。發愣就是發愣。但是這一點對×海鷹很難解釋清楚。王二在她辦公室裏,一坐就是一下午。一聲也不吭,隻是瞪著她的臉看。影影綽綽聽她說過讓他坦白自己做過的壞事,還威脅說要送他去學習班。後來見王二全無反應,又問他到底腦子裏想些什麼。所得到的隻是喉嚨一陣陣低沉的喉音。說實在的,這是思想戰線的工作者們遇到的最大難題。你說破了嘴皮,對方一言不發,怎麼能知道說進去沒說進去?所以最好在每個人頭頂上裝一台大屏幕彩色電視,再把電極植入他的腦神經,把他心裏想的全在頂上顯示出來,這就一目了然了。×海鷹膚色黝黑,王二瞪著她的臉時,心裏想的是:像這樣的臉,怎麼畫別人才知道我畫的不是個黑人呢?假如她從王二頭頂上看見了這個,一定猛撲過來大打鑿栗。
×海鷹的辦公室是個小小的東廂房,地上鋪著已經磨損了的方磚。坐在這間房子裏,你可以看見方形的柱子,以及另一間房子的牆角,半截房簷,這說明這間房子的前身不是房子,而是長廊的一部分。在豆腐廠裏,不但有長廊、花廳的遺跡,還能找到被煤球埋了一半的太湖石。作為一所會館,這個院子真神氣。王二隻知道它是一所會館,卻不知是哪一省的會館。以下是他想到的候選省:安徽,誰都知道安徽過去出鹽商,鹽商最有錢;山西,老西子辦了好多錢莊當鋪;或者是淞江府,淞江府出狀元;甚至可能是雲南省,因為雲南出煙土,可以拿賣大煙的錢蓋會館——當然,這得是鴉片戰爭後的事。當×海鷹對王二講革命道理時,這些烏七八糟的念頭在他心裏一一掠過。後來王二當了大學生,研究生,直到最近當上了講師,副教授,還是經常被按在椅子上接受幫助教育,那時腦子也是這樣的翻翻滾滾。假如頭頂上有彩色電視,氣死的就不隻是一個×海鷹,還有黨委書記、院長、主任等等,其中包括不少名人。
後來這位海鷹不再給王二講大道理,換了一種口吻說:你總得交待點什麼,要不然我怎麼給你寫“幫教”材料?這種話很能往王二心裏去,因為它合情合理。在那個時候,不論是獎勵先進,還是幫助後進,隻要是樹立一個典型,就要編出一個故事。像王二這種情形,需要這麼一個故事:他原來是多麼的壞,壞到了打聾子罵啞巴扒絕戶墳的地步。在團組織的幫助下變好了,從一隻黑老鴰變成了白鴿子,從壞蛋變成了好人。王二現在打了氈巴,落入了困境,人家是在幫他——這就是說,他得幫助編這故事,首先說說王二原先是多麼壞。但是他什麼也想不出來。被迫無奈時,交待過小時候偷過鄰居家的胡蘿卜。這使她如獲至寶,伏案疾書時,還大聲唱道:“小—時—候—偷—過—鄰—居—家—東—西!”寫完了再問王二,他又一聲不吭了。
四
這件事顯然又是我的故事。×海鷹當然有名有姓,但是我覺得還是隱去為好。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樣言而無信。說好了保證我在地麵上的生命安全,但是老魯還是要咬我。等我向她投訴時,她卻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怎麼管得了。她還說,你自己多加點注意。萬一被追得走投無路,就往男廁所裏跑,魯師傅未必敢追進去(這是個餿主意,廁所隻有一個門,跑進去會被堵在裏麵,在兵法上叫作絕地)。說完了她往椅子上一倒,哈哈大笑,把抽屜亂踢一氣。除此之外,她還給老魯出主意,讓她在抓我之前不要先盯住某個地方,等到撲近了身再拿主意。老魯得了這樣的指點,撲過來時目光閃爍不定,十分的難防。這件事說明×海鷹根本就沒有站在我一方。由於老魯經常逮我,她的身體素質越來越好,速度越來越快,原來有喘病,後來也好了。最後她終於揪住了我的領子。所幸我早有防備,那個領子是一張白紙畫的,揪走了我也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