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繞著我的腳前腳後

吹去爬到我書上的蟲兒

使它做一個跳岩的夢遲晚的北方的春天終於來了,或者說已是初夏,因為在那古城裏這兩個季節是分不清的。每個院子裏的槐樹已張開了它的傘。他的窗前已牽滿了爬山虎的綠葉。我常常坐在他的屋子裏閑談,或者諦視著在那窗紗上抽動著灰色的腿的壁虎。

他呢,他望著屋簷下的去年的舊蜂窩想念他的昔日。我們都感到最好以工作來排遣寂寞了。於是我們自己印一種小刊物來督促我們寫作。

這小刊物印行了三期便沒有繼續,因為我被折磨於一種生活上的糾紛。一種燃燒著自己的熱情,再也不能安靜地提起筆來寫一點什麼。

那鬱熱的多雨的夏季啊,我第一次背起了愛情的十字架。

我常以我那位朋友的屋子為我的煩憂的托庇所,因為在那裏我可以找到平靜、友誼和莫逆於心的談話。有時我們一同緩步在那些曲折的多塵的小胡同裏,或者在那開著馬纓花的長街上。

一個晚上我們又走進了一個常去的荒涼的園子裏。隔著暗暗的湖水,我們停下來遙望對岸的樹林。我突然想起了家鄉。而他也談起他將來願意回到鄉下住著,常常坐在屋側的池塘邊的樹蔭下釣魚,並且希望那時鄉下的交通比較方便,郵差從池塘邊走過,時常把遠方的信親交在他手裏。

不久他就離開了那個古城,回到混亂的文化落後的家鄉去尋找職業。沒有發現適宜的工作卻發現了肺病。他吐血了。這個悲哀的消息給我帶來驚訝,憂慮,我想起了他瘦弱的身體,困難的家庭狀況和家鄉的那種折磨人的社會環境。

全靠他自己,他和那可怕的疾病鬥爭了四五年還是堅強地活著。在這中間他還斷續地以勞力去換取一種極簡單的生活。

在一封信裏他寫著:“我寧願挑蔥賣蒜,不和那些人往來。”那些人是什麼人呢?不待推測,我就想到那是充滿各地的閉著眼向社會的上層爬的人們。後來他又寄一些新的小詩給我,當我讀到其中的這樣一首:

我願是一個揀水雀兒

在秋天的田坎上

啄雨後的露珠我起了許多感觸。我聯想到一位古代的憤世者的話:“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

現在我們見麵了。他更加瘦弱而我則帶著風塵之色。讓我們為著想起了那些已經消逝的歲月再沉默一會兒吧,那些寂寞的使人老的歲月。

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很年輕的人了,卻又懷抱著一種很年輕的感覺:仍然不關心我的歸宿將在何處,仍然不依戀我的鄉土。未必有什麼新大陸在遙遙地期待我,但我卻甘願冒著風濤,帶著渴望,獨自在無涯的海上航行。

是什麼在驅策著我?是什麼使我在稍稍安定的生活裏便感到十分悒鬱?

對於明天我又將離開的鄉土,這有著我的家,我的朋友和我的童年的鄉土,我真是冷淡得如一個路人嗎,我責問著自己。我不自禁地想起一片可哀的景象:幹旱的土地;焦枯得象被火燒過的稻禾;默默地彎著腰,流著汗,在田野裏勞作的農夫農婦。

這在地理書上被稱為肥沃的山之國,很久很久以來便已為饑餓、貧窮、暴力和死亡所統治了。無聲地統治,無聲地傾向滅亡。

或許這就是驅使我甘願在外麵流離的原因吧。

是啊,在樹陰下,在望著那浩浩蕩蕩的東去的揚子江的時候,我幻想它是渴望地憤怒地奔向自由的國土,又幻想它在嗚咽。

1937年6月11日下午,萊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