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像一隻剛出殼的雛鴨,晃動著它那毛茸茸的腦袋,躲躲閃閃地出來了。山腳下的那些房子、綠樹全都戴上了一頂金黃色的帽子,在戴天嬌的眼前亮成一片。
站在山頂上的戴天嬌,突然感到太陽就好像是從爸爸的腳下升起來似的。此時,爸爸走在她的前麵,正迎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那一縷縷金色的陽光就從爸爸的腳下一點一點往上爬,最後爬到了爸爸的頭上。他頭上幾根飄飛著的頭發就好像被火燒紅了的細鐵絲,有一種透明的感覺。
爸爸在墓地前的一塊空地上站了下來,他的身後是一排排整齊的墓碑,這時灰白色的墓碑都已經染上了一層金紅色,像一些在火光下列隊的士兵。爸爸把身子轉了過來,從這個地方能看到山腳下陸軍一五八醫院的全景。醫院剛剛蘇醒,有人影在走動。戴天嬌小跑了幾步來到了爸爸的身邊,她把胳膊伸進了爸爸的臂彎裏,依偎在爸爸身上。盡管爸爸老了,可是他的身體依然是魁梧的,戴天嬌想,年輕時候的爸爸不但能讓敵人渾身發抖,也能讓漂亮的女人渾身發抖。
爸爸回頭看了看依偎著他的女兒,女兒是美麗的,而且美得讓人驕傲。他接著又把目光投到了遠處,那裏正在開始嶄新的一天。看到這一切,他禁不住感歎著說:“快四十年了。”說著他挺了挺胸脯,“那時這裏什麼都沒有,一片亂草,坑坑窪窪的,我一眼就看中了這塊地方,我說,就定在這兒吧!這裏有山可依,有河可伴,要真打起來,就是把這裏封鎖了,傷員在這裏也能活下去啊。”
戴天嬌隻是聽著爸爸說,她眼前出現的是那幢讓一五八的人引為自豪的飛機式住院大樓,從這個角度看,除了機尾和右側機翼的部分看不全外,那個“飛機”的形狀是能看個大概的。在大樓的周圍各種各樣的綠色植被密密麻麻的,簡直就是一片綠色的海洋。戴天嬌想,轉眼間自己已經在這裏生活四年了。這時集中在她眼眶裏的這所陸軍醫院,忽然像電影膠片一樣運轉在她的腦子裏,一幕又一幕。那個曾經充滿稚氣的女孩,如今長大了。戴天嬌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她急忙把臉埋在了爸爸的胳膊上。
爸爸說:“我看現在建設得不錯,很有一個現代化醫院的樣子嘛。”
戴天嬌壓住了那即將溢出的淚水,嬌嗔地說:“反正你已經下台了,這裏已經不是你的管區了。”
爸爸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在山頭上像一團密度很大的風,好像能看著它飄蕩到山穀裏。爸爸說:“我還能指揮我的女兒嘛。”
戴天嬌說:“那不一定,要看指揮得正不正確。”
爸爸又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已經會反駁老子了。”
兩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墓地的中央,一些墓碑就像光芒一樣撒在他們的周圍。忽然,兩個人都停下了腳步,在他們麵前立著的墓碑那麼與眾不同,原來那是一塊無字碑。那塊灰白色的石質墓碑光滑幹淨,碑上方的兩個角因為長年的風吹日曬已經不是那麼尖銳了,甚至變得有些圓潤。
沉默了片刻,戴天嬌輕輕地說:“爸爸,我什麼都知道了。我沒有想到在我出生前發生了這樣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