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豹(3 / 3)

阿三不理大建民。阿三和大建民重新走在大街上時天上又下雨了。地上濕了,成了深色。阿三說她剛才看到牛天鎮哭了,阿三說她真的看到牛天鎮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大建民說他不相信,隻要大建民說了不相信就沒法再讓他相信了,就像大建民永遠都不相信那隻懷孕的母豹是隻憂傷的母豹一樣。

兩個人在街上走著。因為下雨了街上就更顯得荒涼。阿三說她的小黃貓就是在這樣荒涼的時候丟掉的。大建民也有點悶悶不樂,從鼻子裏哦了一下。阿三接著說她掉了一隻貓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和剛才牛天鎮一樣的,也很傷心,也想哭,還想把心掏出來。大建民就忍不住了,罵了句放屁。

大建民還說了阿三愛憎不分明。

到了夏天,長風一小的課變得更加斷斷續續起來。誰都搞不清楚這是什麼道理。至少阿三和大建民不知道。他們兩手托腮,站在窗台前麵看天。天是灰藍色的,既不像豹子小潘看小周老師時的眼睛,也不像牛天鎮看小周老師時的眼睛。天曉得像什麼東西。然而,雨卻下得更大,還有梔子花的香氣,都泡在了水裏。大建民說他不喜歡梔子花的香味,他用手扇著鼻子兩邊的空氣,說難聞死了,妖裏妖氣的。於是就還是跑到動物園去。回來的時候,他對阿三說,動物園裏那隻豹子的肚子更大了,大得快要掉下來了,就像樹上的蘋果一樣。

這天黃昏,雨停了會兒。阿三站在學校的小花壇旁邊看裏麵的蝴蝶花。小周老師忽然就走過來了。小周老師走得飛快,經過阿三身邊時,她突然一把拉住了阿三的手。

阿三,跟我走。小周老師輕聲說。

阿三嚇了一跳。

小周老師的手軟軟的,香香的,略微還有些汗津津。像是在水裏泡過的,也像在梔子花瓣裏浸過的。拉著小周老師的手,阿三覺得很舒服。但阿三不知道小周老師要到哪裏去。天暗下來了,雖然是夏天,但白天沒有出過太陽,天還是很容易就暗下來的。也沒有晚霞。阿三偷偷地抬起眼睛看小周老師。因為走得快,小周老師顯得有些喘息,臉上還泛出些紅暈。但阿三驚奇地發現:小周老師的眼睛竟然是蔚藍色的,非常非常純淨的蔚藍!

阿三從口袋裏摸出一顆鬆籽糖,放進嘴裏。阿三用的是沒被小周老師抓著的那隻手。被抓著的那隻手已經覺得有些疼痛了。小周老師用了很大的氣力。阿三不知道小周老師為什麼要用那樣大的氣力,也不知道小周老師哪裏來的那樣大的氣力。小周老師一邊向前走,一邊朝後麵張望。張望一下,又張望一下。阿三很想問問小周老師要把她帶到哪裏去,話都到嘴邊了,又使勁咽下一口唾沫。小周老師走得實在太快了,幾乎像一陣風。阿三開始時還能跟上,後來就像是被她拽在手裏的小動物,飄起來了,沒有重量了。

小周老師把阿三帶去的地方正是那個動物園。

阿三已經好幾個月沒來動物園了。忽然就覺得有些陌生起來。首先是雜草,到處都是雜草,長到阿三的小腿肚那裏。然後則是動物的叫聲。很久以後,阿三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動物園裏顯得特別安靜。那些熟悉的聲音:老虎,獅子,鹿,蠕動盤纏的蛇,還有淩空飛過的雜色的鳥,這些聲音忽然都消失不見了,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阿三拉著小周老師的手,走過那些長到小腿肚那裏的雜草叢,有些草的邊緣是柔軟的,因為下雨,有些發蔫,卻又油綠得發亮,還有一些則是毛糙粗礪的,摩擦著她們赤裸的肌膚。就這樣走向那隻巨大的豹籠的時候,天已經非常非常的暗了,隻在地表的遙遠處有些蛋青似的亮光。所以,她們這樣踏過雜草走向動物園深處那隻豹籠的時候,在阿三的眼裏,整個世界忽然之間就簡化成了這樣一種事物:一隻豹籠。

懸掛在荒蕪草叢深處的巨大而又憂傷的豹籠。

小周老師對阿三說,今天晚上動物園的這隻母豹就要臨產了。小周老師略微紅了紅臉,又接著往下講,小周老師說這隻豹子的飼養員小潘現在還在參加一個群眾大會。他們不讓他跑開,就是豹子要生了也不讓他跑開。跑開了是會有罪的。所以他還要過一會兒才能過來。而現在就她小周老師和阿三在這裏觀察這隻豹子,如果有什麼異樣的動靜,就馬上去告訴小潘。小周老師還說,是因為知道阿三很喜歡這隻豹子才叫她來的,本來還想叫上大建民,但這個調皮蛋今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阿三點點頭,非常小心地點點頭。

動物園裏可真靜嗬,靜得阿三連點頭也隻敢小心翼翼的。走路也像一隻夜間的小狐狸。直到現在,阿三才突然發現,晚上的動物園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無與倫比的不同。黑夜很容易就讓人產生一種渾然一體的感覺。特別是那些籠子,無處不在、藏匿四周的鐵籠子,借著夜幕的掩護,它們仿佛成了一些純粹的裝飾品,不堅硬,甚至形同虛設,所以動物們是可以隨時自由出入的。而它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更是亮得出奇,就像夜明珠一樣。

過了挺長一段時間,阿三才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那隻豹籠的前麵。看不清裏麵那隻母豹的模樣。隻有模糊而巨大的一個輪廓。但氣息是清楚的,粗重的喘息聲,沉悶的叫聲。不知道它究竟在幹什麼。或許已經開始疼了。從那個被大建民稱作“像樹上蘋果那樣大得快要掉下來的”肚子那裏,疼痛慢慢地漫延。向粗大的四肢、尖厲的爪尖悄悄延伸……

阿三忽然感到一陣恐懼。她甚至尖聲地叫了起來,阿三說快去叫豹子小潘吧,豹子就要生了,就要生小豹子了!

小周老師從外麵回來的時候臉色煞白煞白的。她一邊跑一邊喘氣,一邊喘氣卻還一邊說著話。小周老師說豹子小潘正在被批鬥,有好多好多的人都在那裏。阿三沒有聽清楚,阿三說什麼什麼,豹子叫得聲音太大了,它都快要疼死了。阿三問豹子小潘到底怎麼啦。小周老師湊過來看籠子裏麵的那隻母豹,小周老師說反正現在小潘沒法過來,小潘都已經急得快要掉眼淚了。但掉眼淚也沒有辦法,要知道小潘是多麼喜歡那隻母豹嗬,但喜歡也沒有辦法。反正現在小潘沒法過來。

阿三就真的急了,阿三說那怎麼辦呢?再這樣下去,豹子是會疼死的。

小周老師就搖頭,說她也不知道。她邊說邊死死地抓住阿三的手,指甲快要嵌進阿三的肉裏去了。阿三正瞪大眼睛看著籠裏的母豹,猛地感到疼,想說,忽然又忘記了。

牛天鎮很可能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動物園裏的。牛天鎮來了。或許是尾隨著小周老師,或許是黃昏時的散步,或許根本就是巧合。但在後來阿三的記憶裏,牛天鎮的出現卻是伴隨著這樣一幅荒誕的情景。牛天鎮走到小周老師的麵前,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緊接著,牛天鎮挖出了自己的心,血紅血紅的,獻給了小周老師。小周老師給嚇壞了。她死死抓住阿三的手,她說她一看到牛天鎮就害怕,真的,一看到就害怕,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她說就像阿三看到那隻難產的豹子的那種害怕,看到豹子在流血的那種害怕。

阿三一點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不管怎樣,不管有些事情是真的發生了,還是真的沒有發生,豹子難產了。生了幾個鍾頭都生不下來。暴躁得滿地亂轉,眼睛都紅了,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豹子的吼聲。沉悶的,像雷聲。等到小潘滿頭大汗趕到的時候,豹子一看到他,隔了籠子,就又是撲,又是咬的。小周老師想拖住小潘,但小潘一聲不響,搖了搖頭,就進了豹籠。奇怪的是,牛天鎮不知怎麼的也跟著進去了。誰也沒想到,牛天鎮會鬼使神差地跟著豹子小潘進豹籠,這幾乎是在一個瞬間裏突然發生的事情。牛天鎮剛一進去,疼瘋了的母豹子撲上去就是一口,咬在脖子那兒。等到籠子外麵趕來的人給豹子打了麻醉劑,把牛天鎮拖出來時,他已經沒氣了。地上全都是血。母豹的肚子也給剖開來了,取出了小豹子,但已經死在裏麵了。是隻小母豹,眼睛都還睜著……

大家都來了,大建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了。平時調皮掏蛋一直咒著牛天鎮早死的大建民現在也傻了眼。也和大家一樣嚇呆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這樣可怕的事情是怎麼會發生的。他臉漲得通紅,站在人群裏麵。大家都在說牛天鎮死得有些莫名其妙,打死他也不應該進豹籠的。牛天鎮真是昏了頭了。大家都在說牛天鎮平時總是最有理性的人。要麼,就是他的命是與豹子的命相克的。

小周老師一直都在發抖。阿三也在抖。阿三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抖到這樣的程度。

後來,當阿三已經長大了的時候,她在一本書上看到了一些有關於豹子的傳說。那裏麵說,豹子在中國還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做:程。程就是程度,克製。據說這個名字來源於人們發現豹子具有節製食欲的美德。而豹子的性愛也不像老虎,會通過月暈暴露給獵人,它們總是悄悄地提前到達某個地方,等候它們的配偶,彼此發出安全而歡愉的叫聲。豹子相信即使是最凶猛的動物,情欲也會使它們由於昏迷和倦庸而容易受到傷害。阿三就忽然領悟到了什麼。就像童年時的那個夜晚,雖然是黑夜如漆,阿三的眼前卻隻有雪白光芒的一片──

在瞬間裏,那隻躺在地上的母豹成了一隻通體雪白的動物。臉像太陽一樣光明,衣裳潔白如光。那是一種怎樣凜冽的眼神嗬。還有更離奇的。阿三忽然看到小周老師和小潘走到草叢當中去了,在黑暗裏,他們的身體同樣閃現出迷人的白色。而最可怕的是,滿身鮮血的牛天鎮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的雙手捧著一件東西,血淋淋的,既像一顆心,又像一盆鬆鼠桂魚。牛天鎮一跌一撞地向阿三這裏走來。這一回,阿三看清楚了。千真萬確,他的眼睛是蔚藍蔚藍的……

阿三終於忍不住了。

她雙手抱著頭,用盡全身的氣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