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1 / 3)

九華摘下保溫瓶上的塑料蓋,把滾燙的豆漿倒進去,遞給晚江。九華住在新唐人街,那兒不少糕餅店賣鮮豆漿。晚江問他昨晚是不是又看電視連續劇了。他笑著說:“沒看。”晚江說:“哼,沒少看。”

晚江隻盼路易就此饒了九華。卻在這當口,瀚夫瑞開了口:“九華,別人說‘歡迎’的時候,你必須說‘謝謝’。”

女同性戀兩口子也趕上來了。

她的兩條腿非常優秀。誰若有稍好的眼力,會馬上識破:這是兩條被從小毀了又被重塑的芭蕾舞腿。

“旅途怎麼樣?”他坐下去。

晚江進一步放慢速度。他們這麼鬼攆似的跑,又沒人等在前頭。而晚江是有人等的。很快,她看見九華的小卡車停在一棵大柏樹下。晚江和九華從不事先約定。九華若時間寬裕,便在這兒停一停,等等她。他上班在金門橋那一頭,晚江跑步的終點恰在他上班路線上。九華若等不及,走了,她也會獨自在這裏耽誤三十分鍾,從瀚夫瑞的關愛中偷個空,透口氣。

這時蘇把一盤芹菜拌乾絲傳到晚江手裏。晚江夾了一點,遞給九華。九華迅速搖搖頭,人往後一縮。晚江小聲說:“接著呀。”他還搖頭,人縮得更緊。她隻得越過他,把盤子傳給仁仁。

那以後,晚江就這樣沿著海灣跑,投奔她半小時的自由獨立。

此後,瀚夫瑞果真說話算話:跟著晚江上成人學校,她學英文,他修西班牙文、修音樂史、美術欣賞、瑜伽,有什麼他修什麼,隻要他能和晚江同進同出。他一生惡狠狠工作,惡狠狠投資存錢,同時將大把時間儲下,多少鍾點,多少分秒花銷在晚江身上,都花得起。何況他認為晚江疑點頗大,甚至有“前科”。“前科”發生在進成人學校第二周,晚江班上的老師臨時有急事,晚江就給同班的墨西哥小夥子約到咖啡室去了。等瀚夫瑞心如火焚地找著她時,那墨西哥小老鄉著迷地盯著晚江跟瀚夫瑞打招呼:“您的女兒真美麗。”往後瀚夫瑞更不敢大意。直到晚江的女兒仁仁開始上學那年,晚江對瀚夫瑞說:“明天早上我要開始長跑了。”瀚夫瑞說:“長跑好啊,是好習慣。”第一個早晨晚江就明白,瀚夫瑞根本不是對手。在三四百米光景,他還湊和跟得上她;到了五百米,他慘了,眼睛散了神,嘴唇垂危地張開。他深信自己會猝然死去,並在晚江眼裏看到同樣的恐懼。那以後,他就在四百米左右慢下來,眼巴巴看晚江矯健地撒腿遠去。

“嗯。”

晚江也明白,她說這些是白說。每回話說到此處,兩人便有點僵。一會兒,她開始打圓場,問他早晨忘沒忘吃維生素。又問他跟他爸通了電話沒有。九華就是點頭。一點頭,頭上又厚又長的頭發便甩動起來,便提醒了晚江,這是個缺乏照應的孩子;二十歲是沒錯的,但一看就是從家裏出逃,長荒野了的男孩。

九華愣怔著,聽晚江小聲催促,他慌忙站起,高腳杯盛著白開水,給懸危地舉著,像他一樣受罪。

“一九○”又一次回頭。他向晚江眨動一下左眼,飛快一笑。他的五官猛一走樣。晚江知道,她自己的麵容是也忽醜忽美。每個長跑者的麵孔都是瞬間這樣,瞬間那樣,飄忽無定。

這人至少一米九的個兒。二十五歲,或更年輕些。晚江斷定他不比九華年長多少。她緊咬上去,與他之間僅差五米。不久,四米,三米。她已超過了一個四十歲的紅發男人和一對女同性戀。海水正藍,所有長跑者都被晚江殺下去。隻耗剩了“一九○”。

前方是那個古炮台。轉過彎後,就徹底安全了。瀚夫瑞即便用望遠鏡,也休想繼續盯梢。晚江隻能用長跑甩掉瀚夫瑞。否則他可以全職看守她,他把它看成兩情相守。十年前,他把晚江娶過太平洋,娶進他那所大屋,他與她便從此形影不離。他在迎娶她之前辦妥退休手續,就為了一步不離地與她廝守。晚江年少他三十歲,有時她半夜讓台燈的光亮弄醒,見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詳她。如同不時點數鈔票的守財奴,他得一再證實自己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