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主調一(1)(1 / 1)

澳門。一九六八年。

檸黃的葡式老屋沉陷在霧裏。

尾生穿著短褲,赤膊睡在吊扇下,忽然回暖,廊外沒有一絲風。

“你女兒要見你!”修女站在敞開的百葉窗外,擋在麵前的,是窗台上陶盆裏病懨懨一簇藍鳶尾。“又是個不會栽花的。”她搖搖頭,折了一截枯株扔過去,正好打在尾生臉上。“你奶……”他揉著眼,坐在竹簟上,見是條朦朧白影,把另一個“奶”猛地吞了。“你女兒要見你。”修女笑眯眯看他。孤男寡女,就隔著一簾慘綠,男人黑實的胳膊還閃著汗,她雖然決了誌要侍奉上帝,看久了,凡心一動,兩頰緋紅。“你是誰?”他問。“德蓮娜。”她答。“你怎麼進來的?”“門開著。”德蓮娜一字一頓,把話又說了一遍:“你女兒,要見你!”“我哪有什麼女兒?”尾生好費解,惱她沒頭沒腦闖進來,驚破他的夢。

“你不該開門睡覺,那很不好。”德蓮娜反過來責怪他。“有什麼不好?”他問。“影響不好。”她答。尾生目婁一眼胯間,褲襠裏,餘勢未消,夢中的蒼茫和熾熱,方才,說不定讓她窺了半豹,不覺大窘。“我等你換衣服。”德蓮娜踱到門前老槐樹下,在階石上小歇,天氣濕翳,白袍糊在背上像多了一層皮,其實,她好羨慕他睡得那樣放肆。

“霧散得真快。”德蓮娜說,“我來的時候,你那幢屋讓霧吃掉了,就留下一個門牌。”

天空,忽然藍而高闊。

三輪車滑過媽閣廟,停在皇家橋碼頭。

“到了,走好。”車夫背著他們說,日頭下,紅風衣紮人眼。

買票,上船,瘦長的廣利號,就穹隆穹隆地,朝氹仔和路環島開過去。

“我沒騙你,我真的沒有女兒。”在船上,尾生仍舊不斷辯白。“再過一會兒就有了。”她朝他一笑,那笑綻開了,可以襲人。“修女,有沒有人跟你說過……”“說過什麼?”“你好……好神聖。”“神經病!”她走到船艄,看浪花開落。他其實想說“漂亮”,怕冒犯,臨陣變了節。

路環聖母聖心學校,俗稱“姑娘堂”。

德蓮娜領尾生到育兒室,室內散放著玩具,有兩個女孩,大的兩三歲,睡著了;小的,坐在地毯上,摟著個編了雙辮的布娃娃,她仰頭看一眼尾生,失去平衡臥倒了,倒了還是望著他憨笑,笑一回,喊一句:“爸!”

“我沒說錯吧?是你女兒要見你的。”德蓮娜抱起小女孩,親了半天,一邊親,一邊解畫,“小苦瓜把爸盼來了,好開心呢。”忽然別過臉,問尾生,“小苦瓜開心,爸爸開不開心?”“我……”他一臉迷惘,問,“這……這條苦瓜,叫什麼名字?”“阿鰜。”她這才省起問尾生,“你貴姓?”“姓池,‘池中物’的池。”他答。德蓮娜不管池中住了何物,正色說:“你最好當池鰜是女兒,她母親希望你當她是女兒。”“她母親是誰?”尾生越來越糊塗。“若鰈。”“我不認識什麼若鰈。”“不認識,你又去看人家?”“我也沒看過什麼若鰈。”“我的意思是偷……偷看。”德蓮娜解釋,“池鰜的母親,叫江若鰈,她住近你家,該是在坡下,兩年前,你總是偷看她。記得了吧?”

尾生若有所悟:

兩年前,坡下那幢粉藍色小洋房確實住了一個女人,一年裏,就冬天最寒冷的那一兩個月,刺桐掉光了葉子,女人客廳那一扇窗,才會在黑瘦的枝條間隱現。他一直以為女人沒發現他,他藏身濃蔭背後,為了看她,靜待花葉凋零。女人出入總穿灰藍連衣裙,那大概是愛都酒店賭場女荷官的製服。“記起來了?”德蓮娜問。他點頭招認。“若鰈告訴我,你總是偷看她換衣服。她明知道你看她,還是讓你得逞;她認為你隻是看,沒有行動,雖然窩囊,到底還算老實。”德蓮娜瞟他一眼,“你既然看了人,就應該負責任。”

“我……”尾生臉有赧色,苦笑問,“你說的……若鰈呢?”“跑了。錢不夠用,信手拿一點,拿得多了,不走就不行了。”“跑哪去了?”“葡萄牙。生了小苦瓜,就跟湖基走了。”“湖基是小苦瓜父親?”“不,是她‘阿姨’。”德蓮娜補充,“湖基教鋼琴,中葡混血,長得很秀氣,就是太娘娘腔,像個女人。”“那小苦瓜的爸,究竟是誰?”尾生狠撓著一頭短發。“一時糊塗。”德蓮娜笑說,“她跟一時糊塗懷了小苦瓜,一時糊塗就溜了,女兒生下來,缺錢,就出岔子了。湖基要回葡國,她隻好隨他走,走得張皇,小苦瓜就送到我們這裏來寄養。”“真胡鬧。”千頭萬緒,他實在沒法子順著藤蔓,摸到這條苦瓜的根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