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坤(1)(1 / 3)

二大爺說,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是暴雨一樣的大雪,低低的雲層中紫雷滾滾,他走了大半天,才在集上給大女兒英子扯了塊藍底白花的粗布。集上的商販客棧,掀開厚厚的布簾子,裏麵充斥的還是熱鬧鬧的燒酒、燉豆腐、豬頭肉和莊稼人身上濃烈汗味的混雜氣味,加上還有一幫農漢子耍錢時的吆喝。“呦,二叔來了。”跑堂的老五打瞅見進門就趕緊揪下肩上的粗抹布,可心迎上來不輕不重拍打掉二大爺身上的泥雪,轉身就遞上來一碗滾沸的麵湯。“來上兩手?”老五笑著問。

“窮。”二大爺說,那陣兒真窮,光腿穿的破棉褲,濕了都沒得換。民國37年,軍爭天下,淮河兩岸見著兵比莊稼漢多,小日本時,鬼子不敢下來太遠,田裏沒見著過大打,掃蕩時跑反,都還來得及帶上家裏牲口。可今兒這陣勢,真不知來年開春以後會怎麼著。但日子還得過。天擦了黑,二大爺才往家裏趕,老牛熟路,到家門口,除了懷裏那塊新布,身上沒塊幹的。哆嗦著把集上割的斤把肉遞給英子媽,那邊英子、二女兒蘭芝、小子宣子都不約而同丟了手裏活計,眼巴巴看來他。二大爺老實愁眉苦臉了一陣,然後才從懷裏拽出布口袋,將贏來的洋子一股腦兒倒在了地上……孩子們的歡呼雀躍中,二大爺覺得草房外的鵝毛大雪也沒路上那般凍人了。趁英子媽去盛熱水時,二大爺把英子拉到一邊,悄悄掏出懷裏的粗布。

大爺說,那年冬天雪下得多大,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可說起二大爺,那是幹活的一把好手,在大地主長生家裏打長工,一個人整治好幾十畝地哩,每畝地,那可得都有幾十斤的收成。自個家裏的十來畝田,就全給了大爺打理。隻要是沾土沾木頭沾瓦的活計,那拿不住二大爺。就一毛病,農閑時,好賭上兩手。倒沒見怎麼輸過,是會耍錢的那種人。賭桌上也全是莊稼人,湊村裏幾個閑漢,就耍起來了。有時也見著去集上賭,幾十上百個洋錢,總挎一籃子,贏了就在集上割魚割肉,手氣不順就挎一空籃子回家。莊稼把勢,肩膀上定搭一布口袋,裏麵總有些贏來贏去的銅板,擱家裏望地上那麼一倒,那家裏頭可叫高興!至於二大爺的掌上明珠英子,那遠近出了名的手巧水靈,小姑娘家,天天三簍子草啊,喂家裏的那頭小毛驢,頭天夜裏磨刀,隔天天還沒亮,人都回了家。中午灶前柴火灶後弟妹,忙歇了出門又是一簍,晚上天一擦黑,野小子還趴田裏吹火玩呢,再一簍,小毛驢給喂的精壯。窮歸窮,但窮人家日子也得過,附近十裏八鄉,多遠的村都知道,二大爺家的英子,那個能幹,那個好看。

大爺和二大爺都說,那年冬天裏,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是稟生表弟在省城師範念書的兩個兒子,大春和二春,各給家裏寫了封信,信裏寫了啥,誰也不知道。因為稟生一聲不吭看完信,一聲不吭在大雪紛飛的村口蹲了半響,一聲不吭的掏火把那兩封信全燒了……大春和二春,也就沒回來過年,雖然莊稼人的野菜餃子那沒少包一個。但就鄉親們來看,這倆兄弟算是就此不知去向。稟生表弟的老婆哭了幾宿,但家裏家外,沒人問得出來半個字。第二,那就真是大事。三大爺媳婦桂蘭的獨子,平子,剛出生三個月就給綁了票。家裏直接進了人,用槍指住嚇呆了的桂蘭,搶了就走,村裏人瘋了似的去告訴保長,三杆土槍就追出了村。正巧村外路過國民黨軍的一個營,聽了這樁事也派了一個班跟後麵攆,但隻追上了田裏丟下的一雙虎頭鞋。“全贖!否則撕票!”土匪就丟了這麼一口。三大爺家在村裏好說歹說也算是個大戶,家裏頭老少七口人,養得兩牛兩馬一騾子,雇了一個長工,還有半倉穀子。三大爺一人盯在村口咬碎了牙,丟了一個字:“贖!”這麼著,就扯上了鄰村裏的大林哥兒。

大林哥兒,綠林中人,父母早亡,隻有一害病瞎了眼的弟弟二林。三十好幾才成了家,為人古道熱腸,最好講俠義二字。方圓幾十裏,吃軟的吃硬的,沒有不買他賬的,加上大林自己開了個武塾,教人子弟耍刀打棒,防個身防個匪,連莊稼夥裏,有事沒事也愛找他說個理,向來是大義、講公道。“鐵麵哩,”莊稼人後麵誇:“他那兒一站,二十響也不是老大!”弟弟二林苦命裏福氣,害了眼,可攤了個好兄長,對二林那個好!逢村過店,找藥尋方,隻要說尋思這二林的眼睛能治,立刻就得給你跪了。說在娘墳前說下了,怎麼也得把二林的眼給治好了,怎麼也得給他置上一房親。三大爺背了小半口袋白麵這麼一說,大林的眉頭就皺了半天。“不象是周圍熟槍幹的!”他尋摸著告訴三大爺:“最近嗬,盜匪多了許多,多半我也理不出來頭。”三大爺蹲在地上沒吭聲,大林哥想去想來,隻說最近大軍動得厲害,來年怕是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