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的清早。
晨曦朦朦的開展來,是淡白的銀光的顏色,如同一隻大鳥的翼,慢慢的,照到了平原。於是在這平原中最荒涼的一處,在惟一的孤伶伶的一枝白楊樹下麵,便發現了一個土堆形狀的新墳。墳前插著一塊木牌——
墳的四周是一片靜寂,再遠處是地平線。
不久,從地平線的那一邊,活動了幾個黑的小小的點,這黑點,慢慢的,隨著晨曦的開朗,放大來,現出人的身體的輪廓。
那四個工人來到了。
他們坐在墳旁,帶著走遠路和失眠的疲倦,垂著頭,大家沒有說話。
太陽出來了,象一個鮮紅的血球,而且是眩耀的,升上去,於是,這平原,便仿佛鋪上了一重薄薄的紅色的氈,也蓋到了墳上——泥土是濕的。
“昨夜下雨了麼?”
“沒有下吧。”
“你瞧,土是濕的。”
“那也許——”
“這不行?下起雨,土崩了,恐怕以後要露出骨頭來……”
“有磚,或者洋灰,那就好了。”
隻說這幾句,四個工人又都沉默著。
這時候,激動在他們心中的,是同一的情緒和同一的思想,也就是一種暴發生命的火焰在每一個靈魂上燃燒著。
工人每天都到這墳上來。
他們來,並不為什麼目的,隻是抱著一種希望,一種偉大和光榮的希望;所以他們的眼光總是在墳上細細的觀察,並且在墳的四周的地上尋覓著。
然而每次他們都這樣的失望了:墳上並沒有人放下鮮花的圈,也沒有表示同情和哀悼的任何記號,地上更不見有別的異樣的腳印。顯然沒有一個人來,這失望便變成強烈的創痛。
一個工人便因此悲憤了:
“難道,永遠得不到同情麼?”
另一個也憤憤的說:
“為什麼,連自己的人也不見一個呢?”
“亨福去了!”是悲哀的譏笑。
“鬼家夥!”這聲音更充滿了憤恨。
於是便又沉默下來了。
呆呆的看住這土堆的墳,他們——這四個工人們,刀刺似的,確實的感到,人類的心是一個飽滿著自私的,勢利,冷淡,慘酷,一個超乎禽獸的欲望的深欲。
隻有時間悄悄的在他們身邊跑著。
另一清早。
那四個工人又來到這墳上了。在他們不能免的沉默之中,忽然,有一個活動的影,飄來了,原來是一隻烏鴉。這鳥兒,有著人性的靈感似的,飛到了墳上,而且慢慢的徘徊著,歎息似的叫,現出非常感傷的,悲哀和留戀的樣子。
看著這奇怪的烏鴉的光景,工人們便突然受了一個極大的感動。直到那鳥兒長叫一聲飛去了,不見了,彼此才抬起頭來看著,才覺得臉上都滿著眼淚的痕。
一種沉痛的聲音便叫起來了。
“可憐,真可憐,反給烏鴉先來這墳上!”
另一個便興奮的咬破了手指,就用這湧出的鮮紅的血,在墳前的木牌上畫了一個烏鴉的形狀。
大家便發狂似的大聲喊:
“人類呢?”
接著來了回音:“人類呢?”
平原更覺得荒涼了。
是一天下午的事。
突然象什麼怪獸的發瘋,在這渺無人路的平原上,從遠處,飛起了一道彌漫的塵土,隨著便響起了急驟的馬蹄奔躍的聲音,是來了一大隊灰衣的兵和黑衣的警察。
這隊伍化作一個圓圈的線條,密密的,圍攏來,包住了這個孤伶的墳,和坐在墳旁的,正在歎息和憤怒的四個工人。
從此,這個墳前的木牌和工人就永遠不見了。
墳剩著,依樣是土堆的。
於是經過了若幹年。
恐怖的空氣是消散了,一切的一切也都變遷了,是已經換了一個新的時代。新的時代,然而是,由於明顯和暗地的,犧牲了無數活跳的生命而得來的一個代價。在這個時代裏,的確是,所有的情景,宛如許久落著黴雨而忽然看見了燦爛陽光的晴天。
人們呢,也就非常快樂的生活著,為了這平安的生活,在大家的心中都為各人的福利而感戴著創造這福利的那個一個最高的人——其餘的全忘卻了。
社會的建設也從那城市,野外,慢慢的發展到這個平原去。
不久,有一個非常富麗堂皇的咖啡館兼跳舞場,便巍巍然建築在那個土堆的,已經在滿著荊棘的墳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