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家世和少年時代(1 / 3)

娶了三個老婆的父親

胡適是安徽省績溪縣上莊村人。績溪是徽州北麵的一個小縣,山多地少,農業不甚發達,經濟來源主要靠經商。因此在舊社會,窮人家的孩子,十二三歲就出外謀生了,多數做學徒。所以社會上流傳著“無徽不成鎮”、“徽州幫”、“徽駱駝”等佳話。這說明在城市裏各處都有徽州人在做生意,而他們經商的本領具有駱駝的奮鬥精神,能吃苦耐勞,生財有道。正因為如此,胡適的家世,到他高祖時已在上海黃浦江對岸的川沙開了一家茶葉店了,後來他祖父又在上海設了一個分店。這兩個鋪子的收入,便是他們一家大小20餘口的經濟來源。

胡適父親名叫胡傳,原名珊,字鐵花,號鈍夫,鄉裏人稱他為“珊先生”。1841年3月11日(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十九日)生於安徽省績溪縣上莊村。上莊在績溪城西大約40公裏,是一個聚族而居的村莊。其地形背靠竹竿峰,村前有一條小溪,日夜不停地奔流。胡適喜歡南宋詩人楊萬裏的詩,曾用他的一首絕句《桂源鋪》來描繪其景致,詩雲: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上莊的村景,大致如此。胡傳兄弟共五人,他是老大,自幼聰明伶俐,甚得他伯父胡星五的喜愛。一天,星五對弟弟胡奎熙說“吾家世業茶,然此兒慧,勿以服賈廢讀”,建議讓侄兒讀書求學,不要以茶葉店裏的事務耽誤了他的前程。其弟接受他的意見,後來把胡傳帶到川沙,在茶葉店裏一邊讀書,一邊學做生意。

胡傳25歲時進學為秀才。之後參加過幾次“省試”,雖然未能得中,但仍繼續努力攻讀。27歲時入上海龍門書院學習。該院山長(院長)劉熙載是當時揚州有名的經師。胡傳在此受教三年,學問大有進步,其中對宋明理學及地理學很有興趣和心得。這些後來對胡適影響不小。

那時在這個書院學習的學生,每人每天得寫一份“日程”和“日記”。前者記載學習的進度,後者記學習的心得。這種筆記本,其格式是由書院統一印發的,卷首均印有朱熹和張載等人的語錄。其中張載的“為學要不疑處有疑,才是進步”一條,對胡適很有啟發。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胡適當年提出“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口號,其中不僅有美國杜威的學理,而且還埋藏著中國理學家的精神。

胡傳“學而優”,但未能為仕,故從31歲起在家鄉以教授子弟為生,並料理家務。如此11年,至42歲時,因家中人口漸增,生活成了問題,於是決定出門遠遊,另圖發展。那時他們家族中有一位親友胡寶鐸在京任兵部主事,因此他借了一筆旅費北上謀事。到北京後,胡寶鐸及另一位好友張佩綸分別給他寫了信,介紹他到東北投奔當時與俄國人辦理邊界糾紛的欽差大臣吳大澂。胡傳走了42天才到吉林。吳是一個自修成名的大學者,他一見胡傳,問胡有什麼可以替他為力的。胡回答說,沒有什麼,隻求準我隨您去解決中俄界務的糾紛,使我得以研究東北各省的地理。吳對他潛心好學的精神十分讚賞,於是聘請他為府中幕僚襄助一切。

胡傳46歲時,母親病故,回家奔喪。次年轉往廣州投奔新改任廣東巡撫的吳大澂,吳派他到海南島調查當地民情,擬作開發計劃。胡傳走遍瓊島,曆盡艱辛,對當地風土人情、地理概況皆有詳細記載。後來胡適將它發表在《禹貢半月刊》上,對研究地理學者是一份珍貴的曆史資料。

1888年,黃河在鄭州一帶決口,吳大郘奉清廷命調任河道總督,設署於鄭州,胡傳聞訊,再次投奔,助吳修堤治河。因有勞績吳保舉他,以直隸州候補知州分發各省候缺任用。1889年春胡傳請假回家結婚,時已49歲,為第三次娶親,前二妻早已過世。婚後胡即攜眷返鄭州繼續治河。次年胡離河南到北京等候簽派官職。那時朝廷認為合格的官吏,派遣何處任職,多憑抽簽決定。這次胡傳抽得往江蘇候補的簽,因此他攜眷到江蘇省會蘇州等候了兩年。後來被派往上海任“淞滬厘卡總巡”(稅務官),就在這年(即1891年)胡適降生了。胡傳這時在官場中已稍有名望,具有“能吏”之稱,而家中又得一子,自然是滿心歡喜!

翌年,胡傳被清廷調往台灣任職,因路途遙遠等情,將家眷暫留上海,隻身赴台。不料此行一去竟達四年之久,開始是協助台灣巡撫邵友濂視察全島軍務,曾有《日記與稟啟》記其事,對台灣軍事防禦力之差,甚為感慨!因此向上司反映,主張買炮艦,練就一支海軍,以為全島防務之用。這個建議當時曾得到上級的重視,所以他後來當上了武官。

1893年胡傳被委派為代理台東直隸知州,旋即兼領台東後山軍務。就在這年2月26日胡適隨母及其四叔等人自滬抵台,合家才得以團聚。但不久遇中日甲午之戰,他們又分離了。1895年中國戰敗,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其中有這樣一條,即中國割讓台灣、澎湖列島和遼東半島給日本的條款,因此,清政府隨即命令在台文武官員撤退回大陸,但遭到台灣居民強烈反對。他們要求繼續抗日。在這種形勢下,台南守將總兵劉永福被舉為統帥,領導清軍與民軍共同抗日。但寡不敵眾,又沒有後援,他們堅持了四個多月,最後終於被迫撤退。他們走了,但當時反割台的鬥爭,仍一直在進行中。

胡傳在這次反侵略的戰爭中,堅守台東後山地區。之前,他曾將家眷托四弟介如攜返回原籍。1895年4月27日他接到上司撤退命令後,即準備離職內渡,可是當他行至台南時,已染上了嚴重的腳氣病,兩腿浮腫,行動困難。這時劉永福已宣布抗日,要留下他共同抗敵。胡傳不好推辭,隻得留下,協助永福,運籌帷幄與敵周旋。後因病情加重,劉始允他離台,同年8月18日上船內渡,22日即病故廈門。這時胡適不到四歲。

後來,胡適在《四十自述》裏回憶當時的情景時說:“這時候我隻有三歲零八個月,我仿佛記得我父親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的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後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隻覺得天地都翻覆了!我隻仿佛記得這一點淒慘的情狀,其餘都不記得了。”

二十三歲就守寡的母親

胡適母親名叫馮順弟,績溪中屯人。中屯離胡家上莊大約有十裏路。她生於1873年,因為父親希望有一個男兒,所以取名順弟,意思是說順著而下,要生弟弟了。後來,果然生了一個小弟弟,他爸爸高興極了。

順弟的父親名叫馮金灶,為人忠厚、勤勞,除種田外,還會縫紉,所以生活還過得去。為了蓋新房子,他不辭勞苦,每天清早到村外去揀石頭,來回挑三擔,然後才出工;傍晚也如是。順弟心疼父親,埋怨自己不是個男子,不能代父去挑。後來她想既不能挑,助爸爸一臂之力,還是可以做到的。於是每當她爸爸到村外溪頭去揀挑石頭時,她就到村口去接應,從他筐裏取出一兩塊大石頭抱著,減輕爸爸的一點負擔,以算盡了一份孝心。

提起順弟來,村裏的人都說她穩重,懂事;圓圓的臉上有點雀斑,頭發長得出奇,能拖到地上,貌雖不美,倒也不俗。14歲那年,她到上莊去看“太子會”(當地秋天的一種神會)。在這次會場上,她第一次聽到人們在議論“珊先生”:有人說,“珊先生今年在家過會,可把會弄糟了。”另一個人說,“珊先生還沒有到家,上莊的鴉片煙館都關門了,賭場也不敢開了。”又有人說,“7月會場上沒有賭場,沒有煙燈,這是多年沒有的事……”人們如此這般地談論著,順弟一句句聽在心裏,不覺對這位珊先生產生了敬意。說也湊巧,這時過來兩個中年人,邊走邊在議論什麼。其中一個麵容紫黑,有點短須,目光炯炯有神。這時站在旁邊的一個婦女,輕聲對順弟說,那個黑臉老頭就是珊先生。順弟目迎而送,口中自言自語地說道:喔,那就是珊先生!

三年後,順弟17歲了。有一天她們村來了一個媒婆,就是上莊珊先生的伯母,人稱星五嫂,她是來給胡傳說親的。在工地上她找到了馮金灶,問過好後便開門見山地對他說:“我家大侄兒珊哥今年47歲了,雖然娶過兩次親,但已先後去世,今年寫信回來說,一定要討一個莊稼人家的女兒做媳婦。我們知道你家順弟是個好孩子,因此到你家來,想開個八字給他們合一合,看到底配不配。”馮金灶聽了不假思索地回絕道:“我們種田人家的女兒哪配做官太太,這件事不用提了。”媒婆不理他的話茬,仍繼續往下說:“不要客氣,順弟很穩重,是個有福氣的人,還是請慎重考慮考慮!”金灶按著性子,又申述道:“這件事是不會成功的:一來呢,我們配不上;二來呢,我們不肯把女兒嫁給人家做填房;三來,珊先生家兒女都大了,他家大兒子、大女兒都比我家順弟大好幾歲,這如何使得?八字是不能開的。”話說到這裏,也沒有什麼好講的,但媒婆並不就此罷休,進逼一步說:“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順弟今年17歲了,眼睛一眨,20歲到頭上,你哪裏去尋一個青頭郎?填房有什麼不好?珊哥信上說,新人過了門,就帶她上任去……”上述這些話不無道理,金灶是個老實人,心裏有點鬆動了,於是答應回家去商量商量再說。

馮金灶回到家裏,把在外遇見星五嫂為順弟提親的話,一五一十地說給妻子聽。他妻子聽了,大生氣,堅決不同意地說:“這不行,我不能把女兒許給一個快50歲的老頭子。”可是這時的馮金灶,心裏已經有了點同意的意思,他說:“順弟今年17歲了,許人家也不容易……”雙方意見不合,爭吵起來,最後決定去征求女兒的意見。二老來到順弟的屋裏,父親將在外麵遇見媒婆的事,又重新說了一遍。順弟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時她眼前突然出現爸爸每天挑石頭的辛苦形象,不停地來回奔跑,這種苦不知何日是個了?另外又閃出一個當官的珊先生的形象,樣子雖然模糊,但印象卻是深刻的。她想這是幫助父母的機會到了,做填房可以多接聘金,父親一生夢想蓋新房子,這回總可成功了。想到這裏,沉默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紅著臉,慢慢地說道:“隻要你們倆都說他是好人,請你們倆做主。”二老知道女兒願意,也就不再爭吵了。

1889年3月12日是馮順弟與胡傳結婚的大喜日子,婚事仍按鄉俗辦理。婚後不久他們就離開家鄉到河南去了。胡傳公務之餘便教順弟讀書,後來也認得近千個方塊字,夫妻生活倒也美滿。但是好景不長,相聚不過六年,胡傳便去世了。遺下孤兒寡母,好不悲慘!這時順弟才23歲,胡適剛4歲,家庭重擔就要落在她的肩上了。當時胡傳的大女兒比她大7歲,大兒子大她兩歲,第二第三是孿生,比她小4歲。在這樣一個人口多而雜的家庭裏,一個年輕的寡婦出來當家,其難處之大是不言而喻的。但這些情況沒有把她嚇倒,她忍著巨大的悲痛,勇敢地挑起了這副重擔。鄉裏人都稱讚說,她氣量大,性子好,凡事包容,把一個大家庭維持下來,真是不容易!胡適的大哥從小是個敗家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沒錢時把家中的錫茶壺、銅香爐偷出去賣。他欠下的煙債、賭債是沒有個完的。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債主就不約而同地上門來討債,遇到這種情況他就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可是當胡適母親幫他把債還清,送走了來人,不多一會兒他又敲門回來了。胡母從不罵他一句,為了過好年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至於他那三位嫂嫂難為他母親的事,那就不勝枚舉了。胡適回憶這段往事時說:“先母內持家政,外應門戶,凡十餘年。以少年作後母,周旋諸子諸婦之間,其困苦艱難有非外人所能喻者。先母一一處之以至誠至公,子婦間有過失,皆容忍曲喻之。至不能忍,則閉戶飲泣自責。”這時胡家的收入,主要靠上海與漢口兩處的茶葉店來維持,經濟由他二哥掌管,而家中的一切來往應酬,全靠他媽媽支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