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一片沉默。
孫銘言忽然哈哈笑了起來,隻是笑聲說不出的絕望與憤怒,他指著孫靜卿說道:“你以為拿了過五成的股子,就可以在孫家話事?不要忘了,孫家產業裏還有宮中的份額,還有軍中的份額,你能控製的……依然不足數!”
此時已經沉默了許久的李瑾瑜終於開口,輕聲說道:“那是幹股。”
幹股兩個字便點明了情況。
李瑾瑜看著已經快要陷入瘋癲狀態地孫銘言,說道:“不上帳冊的股子,難道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來打官司?”
孫銘言盯著李瑾瑜那張可惡的秀美麵容,說道:“李四公子,難道你……真地敢把長公主與老相爺的股子吃掉?”
李瑾瑜站了起來,微微偏頭,想了一會兒後溫和笑著說道:“如果我不敢吃,我今天來做什麼?”
孫園一座清幽的小院內,孫銘言孤單地坐在書桌前,他的麵容已經沒有什麼光澤,就像是被熬幹了油脂的銅燈,說不出的憔悴。今日下午,孫靜卿已經憑恃著手中占據的股子,把他從孫家主人的位置上趕了下來,同時在郴州路與監察院的雙重公證或者說是監視下,所有的帳冊已經被封存,園內所有的人手被統統換了一遍。
一直隱忍了一年的孫家前代主人孫銘言,此時甚至根本無法將自己的命令傳出去,雖然隻有半天時間,他知道,一旦陷入這種情況,自己被孫家的人們、郴州的人們遺忘隻是時間上的問題。
“為什麼……李瑾瑜敢這樣做。”這位老爺子百思不得其解,額頭上深深的皺紋裏夾著死灰一般的顏色,喃喃自言自語道:“長公主會幫我的。”
“你說是不是?”他有些茫然地問道。
姨太太的臉上也流露出了一絲恐懼的臉色,她本來當初就是長公主的貼身宮女,被派到了郴州孫家,一是監視,二是負責聯係,去年孫銘言殺死自己的親生母親,便是通過這位孫老太君的大丫環,獲得了宮中的點頭。
“不知道……宮裏一直沒有回音,不會是出事了吧?”
孫銘言慘笑了起來:“難怪……難怪李瑾瑜會這般自信,原來他早就知道宮裏幫不了咱們了……如果連長公主都出了問題,自己隻是他嘴裏的一塊肥肉,隨便什麼時候吃都可以,他還弄出了這麼多手段,也算是瞧得起我。”
“不是瞧得起你。”
李瑾瑜領著孫靜卿推門而入,搓著有些發涼的手,坐在孫銘言的對麵,說道:“從一開始的時候,你我都心知肚明,朝廷要毀掉你孫家,是太過輕鬆的一件事情……問題在於,朝廷並不想毀了你們。
孫銘言看了他一眼。
“皇帝要的是一整個完好的孫家,不是一個瀕臨破產,奄奄一息,最後家破人亡的孫家,所以要吃掉你,難度確實不小。”李瑾瑜說道:“而且這件事情最好能和平解決,不用鬧出太多人命,亂了郴州民生……你知道孫家是個巨獸,想馴服是不容易的。”
他繼續說道:“本官給過你機會,可是你沒有抓住。”
孫銘言有些粗重地喘了兩口氣,說道:“接下來你們會怎麼做?要知道我這邊手上至少還有接近一半的股子。”
“從現在起,你在孫家就沒有說話的資格了。”李瑾瑜說道:“孫家由今日起,由孫靜卿話事。”
孫靜卿在一旁開口,像是在對孫銘言進行解釋,又像是對這位老爺子進行痛至靈魂深處的最後一擊:“我已下令,孫園所有帳冊送至郴州路總督府,全力配合朝廷審查往年內庫船隻屢被海匪劫掠一事。”
她接著說道:“本人忝為孫家家主,自然要配合朝廷辦案,至於族內有何子弟枉行不法事,通通要交出去。”
“蘭樹!”孫銘言驚恐地站了起來。
“不錯,孫蘭樹已經被傳至郴州府衙門交代私鹽之事。”孫靜卿盯著孫銘言的眼睛,“至於有人冒充海匪一事,相信要不了多久也會查明白。”
關於海匪一事,早在一年前便已被無所不能的監察院查出些端倪來,隻是直到今天這一招棋才被用上,李瑾瑜也不禁感到快慰。
孫銘言喘了幾口氣,說道:“你知不知道,這樣下去,孫家就真的完了!就算我與母親曾經虧待於你,但你……畢竟是父親的小女兒,你姓孫的!難道你就眼睜睜看著孫家毀在你的手上!”
他咆哮了起來。
“放心吧。”李瑾瑜微抬眼簾,說道:“朝廷對經商沒有什麼興趣,本官也明白,像這種商事,如果官府插手過多,隻會將一個金盆子變成馬桶……年前本官便已經進諫陛下,朝廷不會直接插手孫園,孫園還是孫家的孫園,隻不過這個孫園會聽話許多。”
他攤開雙手,平和說道:“本官會讓內庫轉運司全力配合孫家,不出一年,您一定可以看到一個重新興旺發達,不!是更加發達的孫家!”
孫銘言一震,無力地坐了下來。
在這貫穿了整整一年的事件之中,大齊官方,準確地說是李瑾瑜,成功地獲得了孫家的控製權。尤其關鍵的是,如今的孫園易主,並沒有太多官府的影子,孫靜卿本來就是孫家七小姐,她入主孫園名正言順,而且一應手段都是用的商場伎倆,郴州的百姓接受起來會容易許多。
至少不會再有許多學子士紳會在郴州府裏遊行,說監察院強奪民產,民產還是民產,隻不過擁有這個民產的主人,現如今是孫靜卿這位監察院暗中的官員。
李瑾瑜搖頭說道:“這一年裏,你我都過的並不舒服,如今有個成算,你我也都算解脫。”
“雖然大人是個喜歡羞辱人的人,但此時前來,想必不是宣耀功績這般簡單。”孫銘言打斷了他的話,盯著他的雙眼說道:“想必大人會慢慢用這些人把我架起來,但是你……不能把我捆在園子裏。我總是可以出去的。”
“我要來說的就是這件事情。”李瑾瑜一字一句說道:“你,不能出園。”
孫銘言冷漠笑道:“你憑什麼?”
“本官奉,查緝膠州水師謀逆一案,孫老爺子是涉案證人,如果您不想一出圓便落個畏罪潛逃的罪名。盡可以出去。”
膠州水師的案子早就查完了,李瑾瑜隻是尋找一個借口,孫銘言冷笑說道:“這話又去騙誰?”
“還有萬彙錢莊遇襲的案子,孫靜卿遇刺一案。”李瑾瑜微笑說道:“孫老爺子過往的手伸的太遠,有太多漏子可以抓。”
孫銘言火極反笑,極有意趣地看著李瑾瑜:“如果真想查這些案子,以前就可以查,為什麼要挪到現在?”
“因為以前你是孫家主人,我查你,會讓朝野上下認為監察院在迫害商人,謀奪財富。”李瑾瑜笑吟吟說道:“如今你沒有這個身份,就好辦多了。”
“大人似乎少說了一個原因。”孫銘言冷漠應道。
“是啊。”李瑾瑜歎息道:“長公主現在幫不了你了,我做起事來真是百無禁忌,快活地狠。”
他看了一眼孫銘言身後的那女子。
孫銘言的眉頭皺的極深,說道:“這也正是我先前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大人確定京都幫不了我,直接用這種手段就可以整死孫家……何必還要轉這麼多道?”
“我說過,我要一個完整的孫家。”李瑾瑜說道:“從前我如果用這些雷霆手段,你以孫家主人的身份,可以使動整個孫家與朝廷對抗,甚至可以讓郴州動亂起來……而如今,你沒有這個身份,你說的話,也就沒有這種力量。”
“身份,看似很不重要。”李瑾瑜認真說道:“其實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微笑說道道:“必須承認,你隻是一個商人身份,遠不及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抵抗朝廷之怒,然而閣下用盡手段,隱忍委屈,硬生生拖了我一年……實在是令人佩服。”
孫銘言微笑說道:“至少我還是孫家的大東家,您不讓我出園,想必也不放心我就這麼呆在園子裏,您準備怎麼處置我?想必以您的手段,不至於在這風口浪尖上殺死我,落人話柄。”
“你又錯了。”李瑾瑜認真說道:“我佩服你,但你的身份不如我,你就算現在死了,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來。”
“當然。”他很溫和地勸說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勸您最好還是在孫園裏多養幾天老。”
說話間,孫靜卿臉上帶著一抹複雜的神情,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色的布綾,輕輕地放在了孫銘言麵前的書桌上。
白綾一出,孫銘言麵色不變,他身後那位姨太太卻是嚇的牙齒都得得作響。
“白綾放在這兒,您哪天真有勇氣以死亡來對抗我,就請自取去用。”李瑾瑜望著孫銘言說道:“但我知道,你沒有勇氣自殺,所以你會按照我地想法繼續活下去,直到我不需要你活下去……一個縊死了自己親生母親的人,一定非常清楚死亡的恐懼,一定非常害怕死後去黃泉之下看到那個老太太。”
“你最好不要死,因為孫蘭樹很難再從牢裏出來,如果你死了,你手頭的股子就會轉給那個不足兩歲的嬰兒。”李瑾瑜皺了皺眉頭說道:“你知道,一個小孩子手中有這麼多錢……不是什麼好事情。”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書房,在他身後,孫靜卿細心地將書房的門關好,沒有留下一道縫隙,書房裏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孫銘言盯著書桌上的白綾,沉默無語,許久之後才緩緩道:“好一個狠毒的狼崽子……”
孫園裏的防衛力量已經被監察院清空換血,這座美麗的園子陷入在一種安靜而不安的氣氛之中,四處可以看見陌生的人。如今孫靜卿話事,她讓孫園進行改變,族中沒有幾個人敢當麵抵抗她的命令。
“孫園的私兵已經被譚學清大人派去的州軍繳了械。”孫靜卿收到消息後,馬上到李瑾瑜的耳邊說道:“孫銘言手頭的力量已經被清空了。”
“有沒有出什麼問題?”
“死了四十幾個人。”
“記下譚大人的情份。”李瑾瑜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旋即抬臉笑道:“孫家現在終於是你的了,感覺如何?”
靜卿微微一笑,伸了個懶腰,“感覺不錯啊……”
“你有何打算?”崔靜卿旋即又問道,如今李瑾瑜廢了一年多的心血,終於達成了這個既定目標,不知什麼時候會……啟程?
孫園內的春光正好,似乎李瑾瑜來了以後,這裏的春色瞬時變得姹紫嫣紅起來,實際上是孫靜卿這位新的孫家家主命人將園子裏平常培植的各色鮮花都搬了出來,平常看上去清淡的園子立時充滿了濃濃的春意。
李瑾瑜仰頭,看向園子外麵的滿城春色,她和崔靜卿現在站在二樓,舉目望去,正好可以看見孫園前的大半風景,她舉手遮了遮明晃晃的日光,似乎這日頭有些刺眼,她回頭,二人不由相視而笑。
李瑾瑜輕輕敲打欄杆,輕輕哼唱著不成曲調的曲子,那是十歲那年先生所做的曲子,如今重新唱來,又別有一番意味,她的心頭有些激蕩,想到即將到來的生活,眼前竟然有些迷蒙起來。
“喂,不用這麼激動吧?”崔靜卿笑著拍了拍李瑾瑜的肩膀,心中卻暗自歎了口氣。
也許這一幕落在外人的眼裏,都道是李瑾瑜這是喜極而泣,終於將孫園弄到手了,這絕對是大齊朝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件,隻有崔靜卿,知曉,李瑾瑜現在的心情,完全跟孫園沒有半點關係。
神殿啊神殿,如今我終於要啟程尋找你那個該死的所在,不知你又會送給我什麼“禮物”呢?李瑾瑜想到那雙自己看不見的手,心意稍定,輕聲說道:“我已經飛鴿傳書與先生,隻要孫園這邊的事情一完,我,師父,還有先生便要動身北上。”
“這麼著急著走?”崔靜卿有些驚訝,畢竟除了孫園的事情,李瑾瑜還有京中的那位戶部尚書,想要就此隱姓埋名潛心尋找神殿,也要花費一番功夫。
“靜卿,你不會忘了一年前發生的事了吧?”李瑾瑜笑著提醒道。
是了,那時候眼前的“李四公子”和李舒夜不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憑空消失了,過了一個多月,又憑空回來了麼?
這一次他們同樣可以玩一次“憑空消失”,並且,永遠不會再回來。
想到這一節,崔靜卿心頭升起了一絲悵惘,望向諍友的眼睛也多了一重不舍之意,從別後,不知何時才能再逢君?
“哎,反正以後要是能跟蕪陌接上頭,距離都不是問題!”李瑾瑜笑嗬嗬道,崔靜卿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將來,他們完全可以憑借薛蕪陌手中的非人之力聯係,距離在薛蕪陌的那頭神獸——畢方麵前實在不是問題。
“是啊,我怎麼把這一節給忘了,以後,怕是要接觸更多這等怪力亂神之事了。”崔靜卿笑道。
天初暖,日初長,孫園一派好春光。萬彙此時皆得意,竟芬芳。二樓上的兩人不約而同遙遙望向了北方,雖然那裏隻是天高雲闊,流雲淡淡,李瑾瑜依然怔怔出了神,雖然前路漫漫,前途不可知,心中卻從未這般輕快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