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軟,悲不自勝,拉著阿奴勉強笑道:“你既要跟著我去宮裏,可不能再叫阿奴了。”我微微沉吟,“反正阿奴也隻是你的小名兒,如今就叫花宜吧,你可喜歡?”
阿奴點一點頭,語氣裏還些微殘餘的天真,“從今後我可跟著你了,你護著我,我自然也護著你。”
我微笑,“是。我一定護著你,不叫你再受人欺侮。”
到了晚間,我回甘露寺暫住。依舊是那座小小院落,卻打掃得幹幹淨淨,顯是用香熏過,入門便是濃濃的香鬱。靜岸早早引人等在門外,她神色如常和藹,其餘人等卻早換了一副畢恭畢敬的神色。我心中不屑,麵上卻不露出來,隻與靜岸敘過不提。
浣碧環視一周,袖著手冷笑道:“怎不見靜白師傅,往日拜高踩低她都是頭一份兒,怎麼今日娘娘回來暫住卻不見她了?”
我喚了聲“浣碧……”,眾人麵麵相覷隻不敢答話,到底是靜岸道:“靜白病著,恕不能拜見娘娘了。”
浣碧冷著臉橫眉不語,槿汐微笑道:“靜白師傅或許是心病也未可知。今日也就罷了,過幾日宮裏迎娘娘回去,合寺畢送,可由不得靜白師傅病了,且叫她好好養著吧。”
我當下也不理會,隻安靜住下不提。甘露寺殷勤供應,十分周到,我隻瞧著她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唏噓不已。這日晨起,槿汐為我梳頭,篦子細細的,劃過頭皮是一陣警醒的酥涼。槿汐輕輕道:“聽李長說,宮裏來了冊封使,預備著午後就要來宣旨接娘娘回去。”
我看著鏡中薄似蟬翼的鬢角,淡淡道:“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槿汐笑道:“皇上這般重視娘娘,隻不知請了誰作冊封使,是國公抑或丞相,更或者是宗親?”
我漠然道:“冊封的旨意要緊,管誰是冊封使呢?”
槿汐頷首道:“娘娘說的是。隻是今番要回宮,有些東西娘娘是一定要舍棄了。比如,心。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沒有心。”
我轉身,懇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沒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槿汐慚愧,”她的溫婉的聲音裏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責,“槿汐白白在宮中活了數十年,竟不能維護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經盡力了。恰如你所說,有心之人如何和沒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漸漸暖熱的夏初天氣,熱烈的風讓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沒有心了。”
昏黃的銅鏡中,我烏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鋒刃般的薄薄影子,極淡的一抹。壓一壓心口,再抬頭時眉目間已換做柔情似水,婉轉如盈盈流波。
這日巳時一刻,日光濃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五月初的天氣甚是晴朗,連天空也凝成了一灣碧藍澄澈的秋水,格外高遠。
然而,我愴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見了。
我依禮梳妝,盈盈獨自站在庭院中,李長笑嘻嘻打著千兒,“叫娘娘久候,請娘娘接旨。”
我淺淺欠身,道:“有勞公公。”
小院裏開了一樹一樹的石榴花,清淨的寺院裏甚少有這樣豔麗的花朵,然而五月時節,最美最熱烈的亦唯有此花了,無心無肺一般開得如火如荼,整個甘露寺便掩映在這般紅灩灩的濃彩裏。
我跪地,發髻上的瓔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涼意。李長的聲音是內監特有的尖細:
朕惟讚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頒位號以分榮。谘爾昭儀甄氏,溫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國運,掩自身而禱昌明,其誌其心,堪為六宮典範。曾仰承皇太後慈諭,冊為正二品妃,賜號“莞”。爾其時懷衹敬,承慶澤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鴻庥於有永。欽哉。
神情有瞬息的凝滯,聖旨已下,終身既定,再無翻轉了。轉瞬如有冰水劈麵湃下,整個人連纖微的發絲都凍住了一般,分明看見一道裂縫慢慢橫亙上如堅冰般的心底,轟然塌碎的聲音之後,森冷鋒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今生今世,隻消在他身邊一刻,我竟如何也逃不離這個“莞”字了。
李長笑得歡天喜地,親手將聖旨交到我手裏,“恭喜娘娘,皇上的意思,三日後大吉,請冊封使引娘娘回宮。——娘娘斷斷想不到冊封使是哪位貴人,當真是大吉大利的貴人呢!”
他小跑至門外,引了一人進來,道:“王爺請。”
有人踏著滿地繽紛落英入內,我隻當是岐山王抑或平陽王,一徑隻低了頭。
那人似乎也未看我,隻懶洋洋向李長笑道:“皇兄又看上了哪位美人?巴巴得要本王親自跑到寺裏迎接。聽聞上回冊封葉氏,可是勞駕公公跑去獅虎苑宣的旨。”
李長連連道:“慚愧慚愧,王爺不曉得,那回可把老奴嚇得半死,還有隻老虎蹲在灩常在後頭,除了常在誰也哄不走。”
我耳中轟地一響,直如打了個響雷一般,無數細小的蟲子嗡嗡在耳邊鳴叫著撲扇著翅膀——這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像的聲音?怎麼會?!
我迫不及待地抬頭,目光所及之處,那人穿著月色底海水藍寶團紋蛟龍出海袍,腰際束絳色白玉魚龍長青帶,頭上戴著青玉金翅冠,負手立在數叢青竹之側。他的眸色幽深柔和,似飽染了花影的清雋。竹影疏落,落他頎長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他就那麼靜靜的凝立在那裏,獨自占盡風流。
心中有一股滾熱的強力激蕩洶湧,隻覺得一直抵在心頭的那束堅冰被這樣的暖流衝擊得即刻化了,整個人歡喜得手足酸軟,一動也動不得,幾乎要委頓下來。然而這樣的歡喜不過一刻,心底越來越涼,涼得自己也曉得無可轉圜了,隻怔怔落下淚來。仿佛無數巨浪海潮拍在身上,玄清!玄清!我幾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雙足本能地一動,隻想撲到他懷裏去大哭一場,哭盡所有的艱難與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