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如意娘(2 / 3)

我陡地一驚,沉吟道:“至高無上的權利?”

“不錯”。太妃漸漸沉靜下來,仿佛沉溺進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後我自請出宮修行,其實並非我自願要出宮修行,而是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當時宮中攝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繼位,琳妃朱氏成為太後母儀天下,宮中盡是她的勢力。若我不自請出宮放棄宮中一切,以此為交換將清兒托付給她撫養,恐怕清兒早活不到如今。”

我驚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證太後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

太妃微微搖頭,“那時我蠢,直到最後才曉得,她與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實最恨的便是我。隻要她的兒子順利當了皇帝,隻要我離開後宮,她不會太為難清兒。我離宮之時,在先帝靈前當著數百嬪妃朝臣的麵,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兒,我方肯出宮,從此不出安棲觀一步。”舒貴太妃垂淚歎息,“清兒長成之後不得不韜光養晦,以遊手好閑來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他的心裏其實有多少男兒之誌不能施展,也是為我這個母妃所牽累。”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攢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裏灼灼明耀,“我在隆慶一朝占盡風光寵愛,唯獨從未沾染權勢,以致到最後不得不任人宰割,無還手之力。嬛兒,我窮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寵愛並不可靠,唯有權力……我出身擺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權。而你,卻不一樣!”

我默默沉思,驀然想起在上京輝山那一日,紅河日下之時,江山如畫的場景。那是世間男子盡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啊。

舒貴太妃憐惜地凝視我,“你懷著身孕回宮之後必定樹大招風、艱險重重。旁的人我不知道,唯有太後,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萬小心。”

“太後……其實還算疼惜我。”

舒貴太妃微微蹙眉,須臾,鬆了一口氣,“她肯疼惜你就好。”她停一停,“此人心機之深讓人難以揣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連心愛之人也可以痛下殺手,實在叫人後怕。想當年……她何嚐不與我姐妹相稱?”

姐妹相稱?我心底微微發冷。陡然聽見這句話,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幾記耳光,眼前金星直冒,隻覺恥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貴太妃的話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問了出來,“我曾無意間聽太後的近身侍婢孫姑姑說起,仿佛……太後與攝政王……”

窗外細雨潺潺,舒貴太妃雙唇緊緊地抿著,良久,她的嘴唇亦抿得發白了,才緩緩吐出一句,“朱成璧……她與攝政王確是有私情!”

我腦中一陣發麻,頭皮上似乎有無數細小的黑蟲爬過去,驚得幾乎連寒毛也要豎起來了,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小蟲的觸角從皮膚上劃過的粟栗。若真如舒貴太妃所說,太後與攝政王真有私情,那麼後來的朝政紛紜、波雲詭譎,太後竟然親手刺殺了攝政王,奪回王權,一舉掃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厲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與狠心才能殺得了自己的情人?我幾乎不敢也不能相信。

仿佛很久的時候了,好似是在我小產之後,我的絹子落在了太後的寢殿裏,我想去取回的,卻在太後寢殿外的桂花樹下,聽見服侍太後的孫姑姑說:“太後昨晚睡得不安穩呢,奴婢聽見您叫攝政老王爺的名字了。”

若不是愛著恨著惦念著,一個女人何以會在睡夢之中叫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敵,為了權力針鋒相對,為何她會叫他的名字呢?

而太後,卻在沉默之後肅然道:“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許再提。”然後她歎息了,極纏綿悱惻的歎息了一聲。

是了,她那一聲歎息,分明是為了攝政王的。她說她已經不記得了,卻還在夢中念念不忘,呼喚他的名字。

她是記得他的,或許還愛過,卻親手殺了他。

如此心機深沉的女子,絕不是我從前在宮中所見的那個不問世事、隻知理佛的已經垂垂老矣的病老婦人。想到眼前舒貴太妃的境遇,從前我對太後的敬畏尊重,此刻卻被蒙上了一層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懼。

我安靜道:“太後如何我尚不知曉,但如今的皇後是她的侄女,她的厲害我倒是飽嚐不少了。”

舒貴太妃拉著我的手,眉眼間有灰色的憂慮,“你這一去便再沒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頷首,“死者長眠地下無知無覺,而生者還要掙紮著承受活下去的擔當。從今後我與太妃在不能互相照應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畢竟這世上清的至親,也隻有我們了。”

簾外雨已停了,簷上不時滑落一滴帶著青苔氣息的殘玉,太妃癡癡望了許久,慨歎道:“能彼此好好活著,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簾帷。昏暗雨夜過去,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養胎,靜靜把自己的心思磨礪成一把寒銳青霜劍。李長不便常常出宮,卻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來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說:“皇上在宮裏可是每日都要問起娘娘的安好的。”又笑:“說起否極泰來,宮裏沒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當年我被囚無梁殿也是你來服侍的,如今還是你。可見我若要否極泰來,總少不了你這小猴子在旁邊。”

如此一個月過去,玄淩的旨意還沒有下來,卻是芳若來了。

這日芳若領著一行宮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邐而來。一見麵便拈了絹子笑道:“長久不見,今日真當刮目相看了。”說罷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參見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來,含笑道:“皇上的旨意還沒下來呢,姑姑這樣說是要折殺我了。”

芳若一徑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經和太後說了,太後也沒有異議。又聽說娘娘懷了身孕,可高興著呢。”言畢笑容滿麵道:“還沒恭喜娘娘呢!”說著指一指身後宮女的手中的東西,道:“這些都是太後叫賞下來的,給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謝過,“多謝太後關懷。”我示意宮女下去,“我久不見姑姑了,可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跟姑姑說呢。”

芳若攙著我坐下,仔細打量我道:“娘娘脫去了佛衣,這樣家常打扮著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來給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顧,不想我還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還要和我拘泥著身份,我可不敢說話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現在是貴人,且又懷著皇嗣,最最尊貴不過了。奴婢雖然拘泥規矩,但心裏待娘娘是一樣的。”芳若眼角微有淚光閃爍,“奴婢自從選秀當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總算盼到今日娘娘苦盡甘來了。”

我頷首微笑,“不過是皇上垂憐罷了。”我望一眼芳若,“我要回宮的事宮裏可都知道了麼?”

芳若道:“太後是十來天前知道的,皇上回來問了太後已經醒了,就在請安時提了這件事。正好惠貴嬪也在旁侍奉太後,那可真是又驚又喜,哪有不幫著說話的。本來太後還猶豫,說沒有廢妃回宮的先例,皇上卻說當年是娘娘您自請出宮為大周祈禱國運昌隆的,雖然沒有名位,卻也說不上廢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後自然不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