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間,她清晰無誤地聽到整個紫禁城發出了一絲沉重的歎息。她再明白不過,那是所有後宮女子的自知之明和對未卜前程的哀歎。
而讓她心弦彈動的,反而是天山的寒部節節敗退之後,兆惠所要帶回來處置的一個女子。
皇帝驚喜不已,喃喃道:“你會跳舞?”
豫妃的驟然失寵,固然引起端側紛紜。但,誰肯去追究真相,也無從得知真相。流言永遠比真相更花樣迭出,荒唐下作,從這個人的舌頭流到那個人的舌頭,永遠得著不確定的樂趣,添油加醋,熱辣香豔。此中秘聞,廚子已然招供,豫妃也早無抵賴。隻是豫妃禁足宮內,再不見天日。
她訥訥分辯,正在精心修飾中的麵龐帶著茫然無知的驚惶露露在皇帝眼前,也露出她真實年紀帶來的眼角細細的紋路和微微鬆弛的肌膚。
如懿的眼裏半含著感慨與情動:“臣妾方從茶庫過來,選了些六安進貢的瓜片,是皇上喜歡喝的。誰知經過永和宮,聽見裏頭有人唱《好時光》,不覺便停住了。”
綠筠微有妒色,自慚形穢:“哀哉!哀哉!幸好那兩位去得早,舒妃還罷了,若淑嘉皇貴妃還在,她最愛惜最得意的便是自己的容顏,可不得活活氣死過去!”
真正擔憂的,後宮也唯有一個接連有孕的嬿婉。然,為皇帝誕育子嗣的嬪妃不少,也算不得心頭大患。有親生子,有後位在手,如懿並不慌張,隻要自己活著,都不算太難。
而香見,便在那一刻,徐徐步入眼簾。她雪色的裙抉翩然如煙,像一株雪蓮,清澈純然,綻放在冰雪山巔。那種眩目奪神的風儀,讓她在一瞬問忘記了呼吸該如何進行。後來如懿才知道,她這樣裝扮,並非刻意引起他人注意,而是在為她未嫁的夫君服喪。如懿很想在回憶裏喚起一點兒那日對於她驚心動魄的美麗的細節,可是她已經不記得了。印象裏,是一道灼灼日光橫絕殿內,而香見,就自那目眩神迷的光影裏靜靜走出,旁若無人。
“我這一舞是為我父親,為了我部族活著的你所謂的俘虜。但求你放過他們,許他們回鄉,不要受離鄉背井之苦。”
這一驚非同小可,已有膽小的嬪妃驚叫出聲,侍衛們慌作一團攔在皇帝身前。皇帝遽然喝道:“不要傷著她!不要!”
如懿的心念這樣遲鈍地轉動,可是她的視線根本移不開分毫,直到近身的嬿婉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如懿輕輕一笑:“彼此當年少,那樣的好時光,臣妾與皇上都沒有辜負。”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歌聲,直直挑起了皇帝心底的隱痛。幾乎是在同一瞬間,豫妃聽到了皇帝的怒吼:“你在胡唱些什麼?”
如懿並不在意,隻是溫婉問道:“皇上,臣妾在宮裏備下了午膳,可否請皇上同去?”
皇帝額頭的青筋根根跳動,一下,又一下,極是強勁:“是誰做下的?”
豫嬪的封妃之日是在三月初一。內務府早就將妃位的袍服衣冠送入永和宮中。
皇帝緊握雙掌,冷哼一聲:“豫妃?”
豫妃驚得手中的象牙玉梳也落在了地上,慌忙伏身跪拜:“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齊魯似是要撇清前些時日施藥無用的幹係,又追上一句:“皇上龍體本來無恙,隻是被人刻意用藥,才精神委頓,不能安心處理朝政。若停了此藥,微臣再以溫補藥物徐徐增進,便可大安了。”
而皇帝,聽聞之後亦不過一哂:“區區女子而已,也值得這般鄭重!荒謬!”
如懿徐徐勸道:“今日是豫妃的封妃之日,皇上的口諭早已傳遍六宮,可不要因為一時的怒氣傷了龍體。且此事傳出,也實在有損皇上聖譽!”
眾人一驚,哪裏敢接語。香見不屑地了皇帝一眼_冷然不語,兆惠笑道:
皇帝氣衝衝走出永和宮,正遇見宮外的如懿,不覺微微一怔:“皇後怎麼來了?”
香見既不跪拜,也不行禮。盈然佇立,飄飄欲仙,不帶一絲笑意;“我從未說過自請入宮,以身抵罪時你們強加給我的命運!今日我肯來這裏,不過是你們拿我族人的性命要挾,要我以俘虜之身,接受你們的種種擺布。”
皇帝的麵上一層層泛起紅浪,是心頭的血,挾著一股子暗紅直衝上來,掩也掩不住,這樣難堪的後宮紛爭,卻是被心愛的兒子無意中一手揭開,揭開榮華金粉下的齷齪與不堪。如何不叫他赧然,平添惱意。
香見的容顏是十五月圓下的空明靜水,從容自若,道:“是。寒歧最愛我的舞姿,所以遍請各部舞師教習。為了不辜負他一片愛惜,我的舞自然不差。”
“皇上,香見既承父命,有與我大清修好之意。阿提願代表寒部,請求皇上寬恕,望不要遷怒於那些渴盼和平的寒部民眾。然則阿提深愛此女,因此送女入富,望以此女一舞,平息幹戈。一切安排,請皇上定奪。”
嬿婉的話,咬牙切齒,帶著牙根死死砥磨的戒備。如懿不動聲色地推開她的手,想要說話,卻情不自禁地望向了皇帝。
是意氣風發的兆惠,打破了殿中歡飲的滯悶。自然,他是有這個資格的。
皇帝大驚:“什麼涼藥?”
如懿目光輕掃處,所有在座的男子,目眩神移,色為之迷。而女人們,若無經年的氣量屏住臉上妒忌、豔羨與自慚的複雜神情,那麼在香見麵前,也就成了一粒渺小而黯淡的灰芥。
皇帝的臉色沉了又沉,冷冷道:“她不配!”他伸出手引她並肩向前,“這首歌朕隻教過你,除了你,誰也不配唱。”
那一日的歌舞歡飲,依舊媚俗不堪,連舞姬的每一個動作,都似木偶一般一絲不苟地僵硬而死板,上至太後,下至王公福晉。笑容都是那麼恰到好處,合乎標準。連年輕的嬪妃們,亦沾染了宮牆殿闕沉悶的氣息,顯得中規中矩,也死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