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皇帝從熱河回鑾時,已是秋風蕭瑟天氣涼的時節,如懿也陪著太後攜嬪妃們回到紫禁城中。品文吧宮中的秋總是來得毫不經意,不知不覺霜露微重,從草木間滑落,便已浸涼了衣襟。藍天高遠如一方沉靜的玉璧,空氣中淺霜般的涼意伴著淺淺的金色輕煙,染黃了嫩綠的樹葉,亦紅透了楓樹半邊。禦花園的清秋菊花隨著秋蟲唧唧漸次開放,金菊、白菊、紅菊、紫菊錦繡盛開,暈染出一片勝於春色的旖旎。而其中開得最盛的一枝,便是再度得幸的嬿婉。
如懿再次見到嬿婉時,已是九月十五回鑾之後。大約在避暑山莊極為得幸,如懿見到她時,從她豐潤微翹的唇瓣,便知曉了她如何得寵的種種傳言。
熱河行宮木蘭秋獮的颯颯英姿,襯著昆曲悠揚的嫋娜情韻,剛柔並濟,如何不動人情腸呢?
回宮當日的夜晚,嬿婉便趕來拜見如懿。她穿了一身江南織造新貢的淺淺櫻花色輕容真珠錦,像四月櫻花翩翩飄落時最難挽留的一抹柔麗,撞入眼簾時,嬌嫩得令人連呼吸也不自覺地輕微了。那衣裙針線細密,用絨隻一二絲,以針如發細者繡成,設色精妙,光彩射目。裙裾上一對並蒂花鳥極盡綽約讒唼之態,風動處色如月華,飄揚絢爛,華麗而不失婉約之氣。袖口用米珠並螢石穿以淡銀白色的絲線繡了精致的半開梨花,更見清雅別致,與她精心綰就的發髻上數枚雲母水晶同心花鈿交相輝映,更兼一對金鑲玉步搖上鏤金蝶翅,鑲著精琢玉串珠,長長垂下,並著六對小巧的滾金流珠發簪,格外有一種華貴之美。
此時明月懸空,玉宇清寧,月光無塵無瑕入窗,不覺盈滿一室。嬿婉容顏剔透,在燭火下如無瑕美玉,連如懿也不由得注目。原來皇帝的恩幸與榮寵,可以讓一個女人綻放得如此嬌美。
嬿婉見了如懿,徐徐恭敬拜倒:“皇後娘娘鳳體安康,福綏綿長。”
如懿置身九蓮鳳尾寶座之上,俯視著她道:“有令妃伺候皇上,本宮自然鳳體安康,福綏綿長。”
嬿婉的聲音柔婉得如春日枝上嚦嚦婉轉的百靈:“臣妾身為嬪妃,伺候皇上是應當的。”
容珮遞上茶水,笑吟吟道:“嬪妃伺候皇上自然是應當的,但打扮成宮女尾隨皇上去避暑山莊唱著曲兒伺候,奴婢在宮裏這些年,也是頭一回聽聞。”
嬿婉含笑望著容珮道:“本宮怎麼伺候皇上,隻要皇上高興,你一個奴婢能置喙什麼?”
如懿撥弄著手裏的蜜蠟佛珠,那圓潤飽滿的珠子在她手心緩緩地一下一下滑過。她沉聲道:“容珮是不能置喙,隻是本宮也在想,你既病著要回紫禁城靜養,怎麼突然便去了避暑山莊了。你這病啊也太厲害了,能讓你精神百倍奔赴千裏到皇上身邊。這樣好的病,隻怕是宮裏人人都要羨慕了。”
嬿婉似一隻在溪邊啜飲溪水受到驚嚇的小鹿,白皙嬌嫩的手按在胸口,惶然欲泣:“臣妾想著自己病重,一心惦念皇上,隻怕不見上皇上一麵,若是自己撐不住,豈不終身抱憾?所以左右拚著一死,才大膽去了避暑山莊。”
如懿抬頭望著殿頂的水彩壁畫,金粉燦燦,描摹的神仙故事仿佛是最好的一台戲,演著不真實的喜怒哀樂。她不屑地笑道:“原來令妃的病一到避暑山莊就可以即刻痊愈,還能歌會唱了。”
嬿婉的聲音細細柔柔,仿佛能掐出水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相思無因,生死都是一念間,何況臣妾區區之病,一見皇上,自然什麼都好了。”她抬頭瞥一眼如懿,“或者說,皇上洪福齊天,蔭庇臣妾了。”
這樣的言語,自然是無可挑剔。落在男人的眼中、耳裏,怕更是觸動柔腸吧。
如懿垂下眼眸,淺淺劃過一絲冷笑:“這樣說來,倒是本宮不好,不讓你見皇上,才叫你惹出一身的女兒病來。”
嬿婉的微笑如秋水生波,漣漪緩緩,雙目中甚至浮升起一層朦朧的水霧。她美麗的容顏溫順而馴服,讓人不由得生憐:“臣妾自知冒犯宮規,此刻來見皇後娘娘,便是來謝罪了,更有一份大禮獻予皇後娘娘。”
如懿好整以暇,垂眸把玩著指上的雙色碧璽戒指,道:“什麼大禮?說來聽聽。”
嬿婉柔聲地一字一字吐出:“高斌被革職了。”
如懿心頭一跳,麵上卻平和得波瀾不興:“慧賢皇貴妃死了這麼久,皇上即便有幾分舊情也淡薄得差不多了,想必你也進言不少,高斌才會被革職得這麼快。”
嬿婉謙卑道:“即使臣妾費些口舌功夫也不能讓慧賢皇貴妃起死回生來向皇後娘娘謝罪,所以隻好拿她阿瑪抵過了。若娘娘覺得臣妾此事不夠將功抵過,臣妾任憑皇後娘娘責罰。”
片刻的靜默後,如懿很快微微一笑,語氣和緩道:“你是皇上跟前的寵妃,責罰了你,誰伺候皇上呢?罷了吧。”
嬿婉跪下,膝行到如懿跟前,一臉楚楚:“臣妾從前有所過失,皆因出身卑微,不識大體,但臣妾敬重皇後娘娘之心,從無拂違。臣妾雖然愚笨,但求能趨奉皇後娘娘左右,奉灑掃之責,臣妾就歡喜不盡了。”
容珮滿麵堆笑,出口卻字字犀利:“令妃小主要在皇後娘娘身邊奉灑掃之責,那奴婢們該去哪兒了呢。得了,皇後娘娘由奴婢們伺候,小主盡心伺候皇上便是。若能六宮裏個個安分,便是皇後娘娘的清閑了。”
如懿看了容珮一眼,笑得從容寧和:“好了。時辰不早了,本宮記得今日皇上是翻了你的牌子,快去養心殿侍寢吧。你的心意,本宮都領了。”
嬿婉俯首三拜,躬身退去。容珮望著她出去了,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做作!矯情!”
如懿按一按容珮的手:“方才你的言語裏已經敲打過她了,不必再說什麼。”
容珮氣咻咻道:“皇後娘娘怎不借此機會責罰令妃擅自離宮之罪?”
如懿取過一個琺琅雕花盒,用食指蘸了一點兒薄荷膏輕輕揉著額角,徐徐道:“你以為令妃真的是來謝罪想要將功抵過的?她告訴本宮她能讓高斌革職,是提醒本宮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容珮撇嘴道:“高斌革職,那是五阿哥的本事,她也敢來沾這個功勞。”
如懿擺一擺手,指間的紅寶金戒指劃出一道流麗的光影,熠熠生輝:“永琪雖然在高斌革職的事上出了力,但不能顯山露水太著了痕跡,況他畢竟年少,一直收斂羽翼,不能出頭太多。令妃敢說這個話,自然不怕本宮去查。可見高斌革職,的確是令妃出力更多。”如懿凝神片刻,“而且本宮也一直疑惑,令妃當日裝病假意要回宮靜養,如何能一路妥妥當當去了避暑山莊,一定是有人暗中相助,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