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劇痛,使他清醒了過來,很快他又失去了知覺。眼前又閃過了一組畫麵:1927年9月秋收起義後,他激動地向黨旗舉起了右手。……贛南、閩西轟轟烈烈的遊擊鬥爭,使他很快成熟起來,他擔任了司令部特務隊隊長,殺惡霸,除奸賊,此後他又擔任了19軍第56師師長,紅5軍團34師師長。一陣顛簸使他又一次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兩個抬著他籲籲喘氣的戰士,還有後麵越來越近的敵人……
放下……放下……把我放下!他衝兩個戰士說。
那兩個戰士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仍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著。突然一顆炮彈在他們身邊炸響了。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覺,他覺得自己好象變成了一朵浮雲,輕飄飄地飛到了半空……
朦朧中不知過了多久,他又清醒了過來,聽見了幾個人的說話聲:
快走,快走,趁現在還活著,捉到一個師長,能賞10兩黃金哩。
營長,怕是他活不長了。
活著呐,你看,他的眼皮還動哩。又是那個營長的聲音。
這個人真是師長,俺看不太像。另一個士兵的聲音。
少囉嗦,快走,趁他還有一口氣。又是那個營長的聲音。
擔架沿著凸凹不平的道路,顛簸搖晃著。
陳樹湘突然打了個哆嗦,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一個俘虜。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會成了敵人的俘虜。他又想到臨離開陣地時,留下的那幾個傷兵的歌聲,和那聲又沉又悶的爆炸聲。
他努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西天的斜陽,如雨似的染紅了半個天際,像全師壯士流淌在陣地上的鮮血。他的心髒猛地緊縮了一下。他抬起手,想抓到點什麼,卻抓住了腹上纏著的衣襟,那是劉達為他纏傷口的衣襟。他沒用多大力氣便扯掉了衣襟,一陣疼痛,使他又失去了知覺。
擔架在山路上顛簸著。
他又聽到了那幾個人的說話聲。
瞅,這小子命真大,腸子都出來了,人還沒死。那個戰士的聲音。
死不了,赤匪個個命大。那個營長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說:營長,你說咱們活捉了一個師長,真能給10兩黃金?
那還有假,這是蔣委員長親口說的,不僅有黃金,每人還能連升3級哩。那個營長說。
嘿,真不錯。另一個士兵說。
腸子都露出來了,怕會死吧。
反正快到團部了,隻要有口氣就行。營長說。
腸子,腸子,這一念頭猛烈地撞擊著陳樹湘的腦海。腸子都露出來了,為什麼還不死?
快,快,再有十幾分鍾就到團部了。那個營長的聲音。
營長,讓兄弟們喘口氣吧,實在走不動了。一個士兵哀求著。
媽的,抬個人都抬不動。好吧,就歇幾分鍾,抽支煙咱們就走。營長說。
多謝了,營長。
擔架放下了。
那幾個人躲開陳樹湘到路旁吸煙去了。
腸子,腸子,再過10分鍾就到團部了,這一陣陣話語,渾沌一片地在他腦海裏翻滾。決不能當俘虜,決不,決不。
他伸出雙手,摸到了腸子,溫熱的腸子就握在他的手裏,此時他已不感到疼痛了。他咬了咬牙,雙手用盡力氣,大叫了一聲……
他最後聽到了一句咒罵:媽的,這個家夥把自己的腸子揪斷了。
一切的感覺便都遠離陳樹湘而去了。
幾個國民黨的官兵驚懼地望著躺在那裏已經死去的陳樹湘。
劉達連長帶著10幾個人隻顧在前麵拚殺,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殺出一條血路,掩護師長衝出重圍。子彈不停地在他們頭頂上掠過,炮彈不停地在他們身邊爆炸,一個又一個戰士,跑著跑著突然中彈倒下了,他們來不及看一看倒下的戰友是傷還是死,他們沒有時間去看,前麵有敵人截堵,後麵又有追兵,他們隻能義無反顧地向前跑。
那一顆炮彈在他們身後爆炸,劉達回了一次頭,他看見抬著師長的兩個人倒在了血泊中,師長也被從擔架上掀翻下來,他想跑回去看一看師長,可是敵人卻先他們趕到了那裏,回是回不去了,回去不僅不能救出師長,而且自己也等於去送死。
劉達在心裏悲哀地叫了聲:師長哇——
前麵是一個陡坡,他們竭盡全力向那個坡上衝刺,此時那個陡坡變得漫長又無邊際,他們堅持再堅持,子彈落在他們身前身後,山坡之上,就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樹林。他們憋足一口氣往前跑,終於衝進了樹林。他們沒有停止腳步,仍向前跑著……終於,後麵的槍聲變得遙遠了。他們終於支撐不住,栽倒在林中的草地上。
此時,他們隻剩下了5個人。
清醒過後的他們,跪在草地上哭了。為他們的劫後餘生,也為他們眼前的絕望。
劉達在廣昌保衛戰時是個排長,從那一場戰爭中他已經真正領略到了什麼是生什麼是死。劉達參加紅軍已經4年了,大小仗經曆過無數次,他在戰鬥中變得成熟起來。
他們雖然甩掉了追擊的敵人,但在這野山野嶺間想找到一條生存的出路談何容易。就他們5個人,別說堅持打遊擊,就是活下去已經很不容易了。
劉達那一刻下定了決心,走出森林,走回江西去,要打遊擊也隻能到江西去打。
另外4個戰士沒有異議,但他們擔心,能走回江西老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