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紅太陽下的白土地(1)(1 / 3)

我的大西北,那片在紅太陽照耀下被白茫茫的顏色烤傷眼睛的土地……你振奮人心的、高貴的主題,我已不記得了你!

一、一個聲音在呼喚

那一天,掛在高處的紅太陽眨巴著眼睛,一閃一閃,一邊照耀一邊挑逗著空中舞動的各種塵埃,紅得像血,白得像雪,黑得既光滑又亮晶晶的。紅太陽下的白土地上,活動的氣息還沒有從沉睡中清醒起來,它們蜇伏不動,藏匿得很是牢實,一絲生機兒也看不到,我便感到甚為孤單。

幾片模糊而顯得不幹淨的雲朵悠閑自在地逛悠著,它們偶爾會擋住紅太陽的發射視線,使它暫時與我失去了心靈上的信息溝通。我一直厭惡的白土地上散發出來的幹燥沉悶的氣味,這時肆無忌憚、毫不顧慮向我包圍過來,它們像是要吞噬我,使我沒有任何防守的能力。由於它們數量之眾多,來勢之迅猛,隊伍之龐大,我連想躲避也不能。我定定地站著,心裏駭怕極了,我想象,我將怎樣地被白土地囫圇吞咽,我將怎樣地從白土地上消逝,並且不留絲毫痕跡。

我站在白土地上,天上正常掛著那輪紅太陽。

我想到我的異常煩亂的諸多問題為什麼總是沒有終結,好像要跟我玩什麼持久的把戲一樣。我沒有耐心,一點也沒有。但我也不想過早的去死。我猜測人生的意義可能還有更有意思的內容。我不想死。我忍受著。並且等待著對我不利的要完結我生命的什麼東西降臨。我抬起頭,盯著紅太陽眨巴著的眼睛。我勾下頭,腳下的白土地發著烤焦了皮肉的糊味。我頓頓腳,清清喉嚨,想唱一曲野調子。我又感到呼吸困難,肌肉鬆散,便再次想到了有關死亡的某些細節。

就這樣,我的思緒煩亂異常,糟糕得不可收拾。

我生在龍年,白土地上的村人們說,龍年生人是福命。我不懂。我也不明白這話是真是假。我的父母同樣不懂,同樣不明白這話裏暗藏著什麼意思和玄機。但父母一生不可避免地遵守著可憐天下父母心的諸多舊習陳規。娃生在福命年裏,多好!老天睜了眼啦!看天,紅太陽更紅;看地,白土地更白。

白土地上龍年出生的人不多,屈指可數,我是第二例。那位大我幾十輪的憨憨爺就是白土地人現存記憶中第一例龍年生人。活了五十九歲。白土地上活過這個年齡的人沒有。“才五十九歲哪!”我長大後,有一次突然發了這麼一個議論,卻不料,唬得白土地人圓睜懼眼,一個個奇形怪狀地向我投來朝聖般的眼神,似乎像要把我芟除異己的樣子,實際上,他們是對我心生敬佩,但由於眼神的關係,看起來就變了原樣。那些眼神全是歪七扭八的,沒一個正常。說他們奇形怪狀,並不誇張,也不是我惡意貶低,他們真的奇形怪狀殘缺不全無一完好啊!

他們……

唉,難提。我也明白白土地上死的人中曆來沒有走過滿甲子的,但我想,生在了龍年,我必定能超過憨憨爺。先這麼說吧——

我是大西北那片白土地上的希望。遍生病菌的白土地上惟一四肢健全肉體健康沒病的那個人,就是我。我在白土地上被尊為“龍年太子”。如果假設白土地是一個獨立的小王國,我就是這個小王國裏的民立太子,而國王至今未曾出世。但白土地隻是已被人們拋棄了的因而被忘卻了的落後小村落,我就是這個小村落裏的希望。

白土地上白茫茫

天上掛著個紅太陽

白土地呀你是誰

表姐的奶子表妹的腿

白土地上白茫茫

趕過山羊趕綿羊

白土地喲我愛你

生不分別死不離

白土地上白茫茫

早晨跑太陽晚上追月亮

白土地哎白土地

黃風沙塵埋兒女

……

一大群和他們父母一樣奇形怪狀的孩子簇擁著我,吼叫著白土地上生養出來的曲調。我們宛若出征的隊伍。當然,首領是有的,那也必定是我。我們在白茫茫的鹽堿地上歡呼雀躍,興奮異常。我們就是出征討伐敵人來的。一大群也是瘸腿瞎眼淌鼻涕的羊成為我們討伐的敵人。我們手舞著什麼,我記得,我們手裏其實沒舞什麼,白土地上缺樹少草,“武器”是嚴重欠乏的,那就隻能就地取材,抓一把白堿土,迎著紅太陽揮灑自如一通。大模子和斜頭把一隻胡碰亂撞的母奶羊逮住了。母羊瘦小尖背,嘴半張著,從裏麵淌出一串一串肮髒的涎水,在嘴角遇著塗滿的白堿土,和了泥。大模子把幾乎比他體型小兩倍的母羊壓在身下,又捧起一把白堿土,掰開羊嘴,灌進土粒,合並羊嘴,看羊痛苦抽搐的掙紮。其他的孩子們圍在大模子旁邊,手舞足蹈,本意要唱勝利頌歌,卻不料,中間夾了蠻嘴的聲音,就沙啞苦澀,結結巴巴,比驢叫還難聽。於是,他們改為跳奔祝賀,卻也不行,拄著他爹的拐棍的福娃一高興,也承嗣了他爹遺傳給他的底盤不穩,當即就翻了一番,兩條曲腿根基疲軟,摔倒在地,嘴裏吃進了白堿土,那張黑哩叭嘰的髒臉立刻掛上了哭相。身形奇特的大塊頭大模子丟開身下被他糟蹋得已快要奄奄一息的母羊欺上來,一腳把福娃踹出老遠。隻那麼一下,福娃大概就和母羊一般無二了,傳出來的沙啞哭聲噝噝嚀嚀。大模子仿佛還不解恨,撿了福娃丟在地上的拐棍,朝母羊一棍,朝福娃一棍,朝福娃一棍,朝母羊一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