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百年孤獨》的作者馬爾克斯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儀式上提醒說,值得注意的,不應當隻是拉美的文學表現,而是這塊孤獨的大陸異乎尋常的現實本身。正是這一現實,每時每刻都決定著在我們中間發生的不可勝數的死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永不幹涸的創作源泉。他說他這個流浪在外,懷念故鄉的哥倫比亞人不過是被命運指定的一個數碼,因此毫無例外地屬於這一源泉。上世紀80年代,我們的新進作家群起模仿《百年孤獨》,殊不知那魔幻、那荒誕,並非現代主義的敘事手段,而是直接來自拉美的現實生活。馬爾克斯說過:為命運所決定,作家必須盡少地求助於想象。夏榆的寫作多屬紀實之作,即使小說,也不像那類憑空臆想以炫示“才華”的作家。他深知,他是被礦工和廣大底層的命運指定的數碼,因此,寧可受困於現實生活,也不願委身於無根的想象。他說:“我成了一個被真實生活所裹挾的人”,“也是一個被真實生活所救贖的人”。所謂真實,其實就是黑暗,為黑暗而寫作成了他的宿命。
就是說,夏榆自始至終走不出礦區。礦區是人類生存困境的一個原型,一個隱喻,一個象征。黑暗、封閉、壓抑。要勇於麵對,而且看清其中的所有一切,作家的內心必須有光。夏榆曾經稱引過俄羅斯天才的黑暗書寫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黑暗也是一種真理。”這種真理特別嚴酷,接受它,首先需要經受道德良知的考驗。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在文學史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作家害怕黑暗,而極力設法規避。
讀夏榆的作品,一個突出的感覺就是自然、準確、堅實有力。無疑地,他把寫作當成了個體生存的一部分。在這裏,藝術表現不是什麼修辭學、風格學的東西,而是作者的生命質地和生存狀態的外鑠。所以,我們看到,夏榆是樸素的,不是華美的;是明朗的,不是含蓄的;是掘進式的,不是呈碎片化的。在許多篇章裏,我們看到他的用筆散漫無依,甚至離題萬裏,如《我知道黑夜的悲傷》《在天之上,地之下》,其實這正是上下求索的自由意誌的產物;貌似疏離,卻仍然有著同一個方向,同一個場。
我與夏榆之間,談不上親密的關係,十年中不過見麵三幾回,平時也很少書信來往。不過,依靠書報,我可以不斷地讀到他的書寫黑暗的文字,這些文字,會喚起我深切的同感。重複使用“黑暗”一詞為自己的文集命名,在中國作家中間,這是我所僅見的。今天,當他的又一部黑暗之書即將問世之際,我願意寫下多年閱讀的感受,獻與作者,連同眾多喜愛光明的讀者。
是為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