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言祁的馬技精湛,一路疾馳,穿大街走小巷,從皇宮到城門口隻用了小半個時辰。
出了城門,霍言祁便勒住了韁繩,扶著她的腰躍下馬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晏恣的眼中一片茫然。
“小恣,你走吧,趁著我還沒有後悔,山高水遠,想走多遠就走多遠。”霍言祁抬手撫過她的臉頰,他的指尖輕顫,帶著無盡的眷戀。
晏恣傻了:“你……你說什麼?”
霍言祁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是一片冷肅:“我能幫你拖住一個時辰,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我爹他……會殺了你的……”晏恣喃喃地道。
“我自己弄下的殘局,我自己收拾,”霍言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把她的臉龐刻入腦海,“小恣,你保重自己。”
說完,他咬緊牙關,斷然轉身往前走去。
晏恣的腦中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地跟著走了幾步:“喂……”
霍言祁的背影一僵,驟然便轉過身來,一把抱住了她。
他用力如此之猛,以至於晏恣有種錯覺,好像他的手臂就要嵌入她的身體,融入她的骨骼。
“小恣,你原諒我了嗎?”他在她耳邊低語。
一時之間,晏恣居然無法狠下心來說出那個“不”字。
“我隻放過你這一次,”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你記著,如果再讓我看到你,你就休想再從我身邊逃走。”
空曠的原野上,隻剩下了晏恣一個人。
遠處的官道上,有路人來來回回。
晏恣揉了揉眼睛,一時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自由了。
娘和吳嬸沒有性命之憂。
爹也沒死,九五之尊高高在上。
她懷裏揣的銀票足夠她山高水遠,肆意瀟灑。
這是她渴望的生活,可是,她為什麼不是很高興?
“混蛋。”晏恣仰天罵了一句,走得那麼快幹什麼,她還有話要問他,他口中的“私心”到底是什麼,他這樣從後宮直接把她放走會有什麼罪名……
旁邊傳來“噅噅”的叫聲,晏恣轉頭一看,雪騅正不耐地刨著前蹄,看著霍言祁消失的方向。
晏恣猶豫了片刻,牽過韁繩,摸了摸它的鬃毛:“你主人不要你啦,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我混了。”
雪騅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不跟我你就要成一匹野馬了,糖都沒得吃嘍。”晏恣斜眼看著它。
雪騅終於屈服了,打了個響鼻,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
晏恣從懷裏掏出了兩個銅板,口中念念有詞祈禱了一番,往地上一拋,銅板打了個滾,露出了兩個陽麵。
“南,正好,去看看南邊的風景。”她翻身跳上了馬,輕快地道:“走吧,今天由你帶路,咱們想走多遠就走多遠!”
一人一馬朝南策馬飛奔,一路停停走走,不知不覺便過了好日。
晏恣一開始還懷疑霍言祁是不是和燕伯弘商量好了欲擒故縱,派了人跟著她,等她玩得盡興了再把她帶回去,這兩日下來才相信,他是真的要放走她了。
也不知道霍言祁是怎麼在京城故布疑陣的,她走得不快,也沒有掩藏蹤跡,卻一直沒有追兵追來。
正值秋季,一路沿途景致優美,遠處群山層林盡染,近處稻穗低垂,一片金黃。
有農戶在稻田勞作,男的割稻,女的束稻,還有幾個小孩兒在旁邊玩耍幫忙,一家人看起來其樂融融,讓晏恣忍不住停下來看了幾眼。
那農婦樂嗬嗬地衝著她打招呼:“姑娘,累了就下來喝碗水吧。”
晏恣正有點渴了,便順勢下了馬,接過那個小孩遞過來的水咕嘟嘟喝了一大碗。
“今年收成看起來不錯。”她順口問道。
“還行吧,”一旁的農夫自豪地看著自家的稻田,“這一年總算沒有白忙一場。”
“老天爺幫忙啊,”農婦雙掌合十念叨了兩句,“聽說丘魯那邊前幾個月又遭災了,旱了整整一個夏天。”
丘魯晏恣知道,在大梁的腹地。
“旱了為什麼不從洛安江引點水過去啊,丘魯離洛安江也不算太遠。”晏恣納悶地道。
農夫樂了:“姑娘你可真逗,這引水又不是自家挖個水井,得多少人力財力啊,哪有人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官府呢?他們可以挖水渠啊。”晏恣撓頭道。
“姑娘,你這是第一次出門吧?”農夫笑著說,“官老爺那得看誰去做啊,都想著撈銀子往上爬的,誰會真心想要為咱們小老百姓做事,咱們這裏的府尹大人還算好,別家的,也得看老天爺長不長眼嘍。”
晏恣又和他們聊了幾句,她以前就知道玩耍,就算去行商買地也是好玩的心占了大半,從來沒想過,這些麵朝黃土的人會有什麼樣的辛勞和擔憂。
霍言祁的話一下子在她耳邊掠過,她呆了好半天,這才飛身上馬疾馳了起來。
出了雷州便算是出了京畿到了華中,這裏土壤肥沃,中間有一條秦水江從西至東流過整個華中地區入海,更有一條萬安大運河將南北串了起來,交通便利,水土肥沃,向來是大梁的魚米之鄉。
前麵的官道十分平坦,晏恣策馬飛奔了小半個時辰,白馬少女,引得路人頻頻回頭。
佑州是華中地區最繁華的一座城鎮,晏恣曾聽南來北往的客商提起過,煙花三月,紙醉金迷,她早就打算好了,這次一定要好好地在這裏玩個痛快。
找了一家小客棧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起床,晏恣換上了剛買的一件男子的青衫長袍,頓時成了一個風流倜儻的美少年,一路施施然朝著最繁華的中心而去。
佑州最出名的就是城中央的雲湖,雲湖十二景更是引得無數文人墨客競相讚譽。
雲湖兩岸花柳依水,大大小小的畫舫在湖中蕩漾,沿途的景致美不勝收,更有佑州的小吃香氣撲鼻,千層油糕、蟹黃蒸餃、雞絲卷子……晏恣一路吃過來,還沒到午時便把肚子吃撐了。
湖麵上不時有歡聲笑語傳來,晏恣隨便找了個湖堤坐了下來,手托著腮發起呆來。
無來由地,她想洛安山莊了,不知道山莊裏怎麼樣,曲寧還有沒有心思打理山莊。
她想晏若昀和吳嬸了,不知道晏若昀會不會被燕伯弘說動留下來。
她想燕伯弘了,不知道他的風寒好點了沒有,她忽然就消失了,連告別的話都沒和他說上一句。
湖麵上一艘船在緩緩靠岸,一些夥計們吆喝著開始把岸上堆的貨往船上搬。
大街上忽然有幾隊士兵奔跑著經過,嚇得路旁的行人們紛紛躲避。
“喂,看看嘍看看嘍,有沒有人見過畫像上的這個姑娘?”有個領頭模樣的士兵舉著一副畫像走過,“見到了報官重重有賞。”
路人湊了過去瞧了瞧,又四下散開,議論紛紛。
“這是誰啊?”
“我剛從城門口來,那裏也貼上了。”
“是大盜嗎?怎麼是個女的?”
晏恣隱隱覺得不妙,拎起下擺塞入腰帶中,低著頭,三步兩步走進了前麵商家卸貨的夥計中。
“喂,愣著幹嘛,快接著!”
大大的一卷緞布衝著她直撲而來。
晏恣猝不及防,抬手一接,整個人頓時蹬蹬後退了兩步,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你這小夥子怎麼不長眼啊,撞到誰不好偏偏撞到少爺!”有人怒道。
晏恣點頭哈腰地道歉著,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扛著緞布走了幾步。
“站住!”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晏恣愣了一下,霍地轉過身來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襟激動地道:“景鑠,你怎麼在這裏!”
景鑠在這裏自然是來談生意的,他家在佑州有個很大的綢緞莊,壟斷了華中地區的繅絲和織造,並兼著中轉南來北往的貨物。
佑州也有景福樓,晏恣跟著景鑠坐在馬車上,一路遮遮掩掩,從後門到了景福樓的包廂。
“你到底犯了什麼事了?”景鑠隻覺得自己的心口都快要被這一起一落給弄得梗塞了,“剛送信來說你沒事了,這才沒幾天,怎麼又被官府通緝上了?”
“那畫像真的是我?”晏恣有些好笑,她爹可算追來了。
“那還能有誰?一瞧那嘴唇和眼睛就知道是你。”景鑠麵色凝重,“剛才有夥計去城門口看了,整個佑州都被戒備了,進出城得對著畫像一個個盤查。”
“那你不如把我交出去,能得好大一筆賞金呢。”晏恣開玩笑道。
景鑠惱了:“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就是再窮困潦倒,也不會做那賣友求榮的事情!”
晏恣心裏感動,凝視著他道:“景鑠,你都被抓起來了也不害怕嗎?要是我真的犯了大事,你可是要被我連累的。”
景鑠被她看得臉色泛紅,好一會兒才道:“你……都知道了?那是言祁嚇唬我們的,更何況,真要抓我,我們景家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晏恣噗嗤樂了:“你的靠山是誰?”
“我爺爺曾和當今有數麵之緣,”景鑠很認真地道,“我父親也和平國公交好,小恣你不必擔心。”
晏恣手托下巴一臉的沉思:“那你多個青梅竹馬的公主殿下當靠山是不是更加威風?”
景鑠差點驚跳起來:“你說什麼?”
晏恣眨眨眼,無辜地道:“我什麼都沒說。”
景鑠是何許聰明之人,刹那間就明白了,一下弄得哭笑不得:“你……那你還跑什麼跑?”
“我沒想通,我討厭霍言祁,我不想讓他好過。”晏恣恨恨地道。
話音剛落,有人敲了敲門,景鑠立刻站了起來,走到門外和來人耳語了片刻後又走進屋裏。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晏恣,晏恣被他看得心裏發毛。
“小恣,你討厭霍言祁?”
晏恣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對,怎麼了?”
“他被陛下關進大牢了。”
晏恣換上了一身小廝服,把臉上稍稍拾掇了一下,變成了一個景福商會中又黃又瘦的夥計。
雪騅讓人拿了顏料刷成了棕黃色,最近秋高氣爽,隻要不下雨便不會穿幫。
雪騅看起來很生氣,一直抖動著鬃毛,想必顏料在身上很不舒服。
晏恣隻好雙掌合十向它懺悔,並許諾了好多糖給它,它這才傲然地分給了她一個眼神,安靜了下來。
景鑠對佑州城十分熟悉,領著晏恣穿大街走小巷,兩個人一路看遍了佑州十二景,嚐遍了美食。
城中的搜捕進行了五六天,誰也沒有猜到,那畫像上嬌怯怯的姑娘居然會是景福商會少東家身旁的那個夥計。
到了第六天,城裏的動靜差不多都消停了,那些查探的禁軍大部分都繼續往南追了下去。
景鑠也要南下巡視,問晏恣要不要跟著一起走。“再往南的吳州是茶葉和絲綢的發源之地,比起佑州更有江南的風韻,吳語軟儂,吵起架來都好像是在唱歌。”
晏恣思忖了片刻,終於還是斷然搖頭。
縱有萬般擔憂和不舍,景鑠也無計可施,幸好,晏恣看著大船新鮮,決定跟著景家的商船走一段水路,景鑠便交代了商船的領隊好好招待她。
商船沿著秦水江一路往西,相比陸路,水上風光更是怡人,壯闊的江麵上,勞作的纖夫,還有在江麵上討生活的漁家,都是晏恣從來沒有接觸過的。
沒過幾日,她便和船上的老老少少打得火熱,大家都很喜歡這個活潑勤快的客人,唯一納悶的是,她的那匹棕花馬不知道為何一直呆在船麵甲板的最中間,吃的都是上好的草料,每天雷打不動的兩頓糖,還非得晏恣親自去一邊喂一邊陪它聊天。別人去的話,那馬總是昂起頭連眼角的餘光都不分他們一點。
“這畜生倒是真的傲氣,還真當自己是什麼寶馬良駒了?”
有人開玩笑道。
晏恣心裏樂開了花,珍珠蒙塵,雪騅心裏一定恨死她了。
“這馬的脾性,怎麼一點都不隨主人啊?”
有人好奇地探討著。
晏恣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了,一頭鑽進了自己的房間裏,躺在床上發起呆來。
船身隨著水麵一起一伏,好像幼時的搖籃。
這些日子被她刻意遺忘的一切都隨之晃悠悠地鑽進了腦海。
看來燕伯弘是雷霆大怒了。
霍言祁要倒大黴了。
她煩惱地揉了揉頭發,把腦袋捂進了被子裏。
回去吧。
有個聲音在她腦海裏一閃而過,她整個人都僵硬了起來。
船靠岸卸貨時,晏恣辭別了商隊的隊長,獨自一人牽著雪騅返程往東而去。
一路吃飯打尖,她沒幾日便回到了佑州附近,旋即便調轉方向朝北慢悠悠地前行。
她有些渾噩,不知道到底自己心底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沿途都是熟悉的景色,越靠近京城,她走得越慢,這走了還沒到一個月,居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城門口有士兵在巡查,她慢吞吞地牽著雪騅往裏走,走到一半停了下來,隻見城牆上貼著她的畫像,經過風吹日曬,上麵的字跡都有些斑駁了。
她朝四下看了看,腦中下意識的居然有點盼望那些士兵認出她來。
旁邊有個挑著菜的老人家站在身後和她閑聊,“這畫上的姑娘長得挺喜氣的。”
“她……是不是還沒找到?”晏恣低聲問。
老人家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道:“隻怕是找不到了,一個姑娘家走丟了一個月,指不定被誰謀財害命了。”
晏恣啼笑皆非,燕伯弘把大梁治理得很是不錯,她行走的這一片倒是太平,沒碰上什麼強盜劫匪。
“這姑娘來頭可大了,前陣子這一片的挨家挨戶都被搜了,城門隻許進不許出,把我們可都折騰壞了。”老人家歎了一口氣。
晏恣有些愧疚,低下頭不吭聲了。
士兵們吆喝著他們一個個入城,晏恣特意走到他們麵前停了一停,衝著那小兵殷勤笑了笑。
隻是壓根兒沒人理她這個又黃又瘦的小夥子。
晏恣有些掙紮。
她想念她的父母親朋。
可遠遠地看著皇宮高牆她卻依然怯步不前。
如果她回去,勢必要失去很多東西,要學著去妥協去改變。
她不知道她行不行。
她找了個小客棧住了下來,每天一邊遛馬一邊天馬行空地聽著腦子裏兩個小人吵嘴。
一個非得讓她馬上回去。
一個非得讓她馬上離開自在逍遙。
吵得她頭都痛了起來。
客棧的掌櫃看她每日神神叨叨的,好心和她打起了商量。
“小夥子,你老這麼住著也不是個事兒,不如這樣,你這頭騾子還是馬看起來還挺健壯的,不如替我們送送貨,我給你銅板,你也有個事做。”
送貨倒是不難,每日從市集幫老板把一日所需馱回客棧,又替老板送一些固定的商戶指定的外賣,老板免了她的客棧錢,還每日給她五十個銅板。
晏恣忙忙碌碌的,路思亂想的時候倒是少了許多,雪騅一開始還昂昂地甩腳蹄子不肯挪窩,晏恣便嚇唬它,說是銀子都被它花光了要克扣它的草料,讓它吃最便宜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