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鞠定緣(1 / 3)

景福樓的貴賓包房中,小二麻溜兒地把菜一道道地往上端,臉上笑得像朵花似的:“小恣多吃點,攢點勁把那幾個軼勒人踢得屁滾尿流。”

晏恣費了一早上的唇舌,口幹舌燥,端起旁邊的茶水一飲而盡,招呼著說:“吃吃吃,今天是那姓曲的請客,不吃白不吃,最好吃窮他。”

大夥兒都是年輕人,加上晏恣這個天生善於暖場的主,三言兩語間,大家便互通了姓名,熟絡了起來。

“予墨,這名字真是好聽。”晏恣讚道,“在下姓晏,單名一個恣。”

“恣?”衛予墨沉思了片刻,“可是上次下心的恣?”

晏恣點了點頭。

“好名字,令尊一定是盼著你一生順遂,恣意無忌。”衛予墨讚道。

晏恣聳了聳肩:“我沒父親,從小就是母親把我帶大,不過這的確是我母親的心願,她願我一生無拘無束,恣意隨心。”

衛予墨麵露驚詫之色,不過立即斂了心神道:“令堂一定是名奇女子。”

“那些人的臉,是不是你弄的?”辛子洛終於忍不住插話問道。

晏恣做了個鬼臉:“被你看出來了,我在墨汁上加了指甲花的花汁,昨晚我趁著他們喝醉酒畫的,這幾天他們都沒法出門了。”

她說著說著壓低了聲音:“用醋能洗掉,別告訴那幾個,讓他們頂著那張臉來蹴鞠,嘔死他們。”

衛予墨驚愕地道:“真的是你弄的……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辛子洛沉下臉來:“小恣,你胡鬧也得有個限度,他們隨便哪個人和你較真,你都死定了。”

“好了別生氣了,我告訴你,我替我自己看過相了,天圓地方,福澤深厚,我這是大富大貴的命,懂嗎?怎麼可能在那幾個軼勒人手裏送了命?”晏恣頗為自得地說。

辛子洛簡直被她說得哭笑不得:“那你替我看看相?”

晏恣煞有介事地湊近了他的臉,兩個人四目相對,辛子洛的臉微微泛紅。

“鼻梁高挺,臉型方正……”晏恣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梭巡著,忽然驚歎了一聲,“我才發現你的耳垂又厚又大,正麵卻看不見,老馮說了,這是帝王之相!子洛你將來發達了可別忘記提攜我一把!”

辛子洛頓時咳嗽了起來:“小恣你……這是被那道士騙傻了吧?”

晏恣嘿嘿地笑了起來:“聽著圖個開心嘛,別當真了,來,吃菜,吃菜!”

幾個人說笑著正吃得高興呢,雅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個人探出頭來,正是剛才盛情拉他們來景福樓的曲少爺,隻見他陪著笑臉說:“我說晏恣,你是不是忘了點人頭了。”

晏恣一拍腦袋,這才想起來,在座的才四個,而比賽卻要五個人,還得去找個幫手才行。

“哪裏用得著去別處借幫手,這裏不是現成有一個嗎?”曲少爺笑得很燦爛。

洛鎮五人蹴鞠隊正式成型,約好每日正午到申末,都到曲家的小校場上練習。

曲少爺名叫曲寧,在家中排行老幺,深受祖母寵愛,母親柔弱,祖父和父親都在京城,一個哥哥早已成家,幾個姐姐外嫁,隻有一個妹妹待字閨中,所以,在這洛鎮的老宅中,他說一沒人敢說二。

不過,這人雖然挺討嫌的,卻沒什麼壞心,也沒幹出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隻是和幾個喜歡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混在一起過日子,蹴鞠就是他們春秋二季最喜歡幹的事情。

用罷午膳,一群人便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曲家的小校場。

這小校場原本是曲寧的祖父建的,他是當朝武將,自然希望孫子習武從軍,而曲寧的父親是文臣,卻希望兒子在家多讀書爭取考取功名。兩父子一較勁,曲寧便鑽了空子,文武都沒沾邊,一直這麼混在了老宅裏。

校場裏一應俱全,球門都是現成的,一籮筐製作精良的鞠足有十來個。

曲寧為了顯示他的本事,站在校場中間一連踢了三個,前兩個左插花和流星趕月都進了中間的風流眼,最後一個倒掛金鉤卻一腳踢到了掛球門的杆上,斜飛出去。

晏恣看得哈哈大笑,背對球門順手抄起一鞠朝天一拋,還沒等它落下,腳尖一點,身子掠起,往後一借力,一個漂亮的倒掛金鉤,鞠從左上角直掛球網,堪堪落進了風流眼。

她穩穩地落在地上,眉目飛揚,神態靈動,笑容燦爛,整個人仿如天邊那一抹暖陽,令人側目。

球場邊上的幾個人呆了片刻,這才鼓掌叫好起來。

曲寧更是眼睛直了直:“你……你居然有這一手?元宵蹴鞠會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過來?”

“我娘不讓我過來,那五兩銀子就算是我送你了。”晏恣大度地揮揮手。

元宵蹴鞠會頭名有五兩銀子的賞金,夠一戶人家一年的花銷了,當時洛鎮這邊是曲寧得了頭名,不過這裏麵有沒有貓膩,不太好說。

曲寧“呸”了一聲,擼著袖子說:“剛才我那是有風,重新來過。”

“行了,一個人踢有啥用,大家一起來練幾招。”晏恣衝著場外的兩個人招了招手。

四個人分成了兩對,晏恣和辛子洛一組,曲寧和霍言祁一組。

辛子洛和霍言祁並不擅長蹴鞠,不過,習武之人體力充沛,身手靈活,和蹴鞠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隻不過練了小半個時辰,兩個人的腳上都像模像樣了起來。

兩組對攻的時候,霍言祁便發現,他小看了晏恣。

晏恣雖然身材矮小,卻勝在靈活快速,辛子洛負責夾擊,她負責偷襲,兩個人配合默契,就算被霍言祁攆到跟前,她也總能抽空把球一腳踹出。

沒過一會兒霍言祁便摸出了門道,他不追著攆球了,而是一近身就衝著晏恣的腳踝和腳膕下腳,力道拿捏得正好夠讓晏恣摔個狗啃屎。

而辛子洛去圍魏救趙圍堵曲寧,霍言祁卻半分都不著急,這一來二去,晏恣摔倒第三次的時候,辛子洛火了,毫不客氣地一腳踢向霍言祁的小腿,電光火石之間,幾聲悶響傳來,兩個人你一腳我一腿,過了好幾招,對毆上了。

曲寧在一旁趁勢截了球走,三下兩下便一腳洞入空門,歡呼了起來。

“子洛你怎麼回事!我絆住他了你湊上來幹什麼?截球去踢啊!”晏恣氣得從地上爬了起來跺腳。

“他針對你,”辛子洛毫不客氣地說,“他故意讓你摔跤。”

“奇怪,我現在本來就不和她一組,針對她又有何錯?”霍言祁奇道。

晏恣瞪了他一眼,心裏很懷疑他是借機在替他的一百兩銀子報仇。

霍言祁頓時沉下臉來,冷冷地道:“既然互不信任,又有什麼好練的?三日後去認輸就是,何必白費力氣!”

說著,他大步朝著校場旁的台子走去,披了自己的外袍就準備離開。

晏恣急了,追了幾步:“喂!你還是不是男人!說你幾句就生氣了!”

辛子洛怒極,抬腳一鏟滾到腳邊的鞠,那鞠頓時衝著霍言祁直奔而去。

霍言祁迅速地一旋身,半空中出腳,一腳踢在鞠的正中,那鞠仿如一道離弦之箭,直奔球門,砸在旁邊的球杆上,那球杆被這球速一帶,搖搖欲墜,轟然倒地。

“予墨,你倒把霍小哥拽住啊!”晏恣急得直跺腳。

衛予墨一臉的無奈:“你……你還是快去拽住子洛吧。”

晏恣一回頭,隻來得及看見辛子洛大步離開的背影。

曲寧傻傻地站在倒掉的球門前,喃喃地道:“這下好了,還沒練蹴鞠隊就散夥了。”

晏恣一身沮喪,和衛予墨一起出了曲府,臨告別前,衛予墨安慰她:“他們兩個一時在氣頭上,明日我們再去勸勸。”

“子洛那裏我還有辦法,可那個霍小哥……”晏恣長歎了一聲,“我連他住在哪裏都不知道。”

衛予墨想了片刻說:“言祁這般人品肯定不是無名之輩,我去書院打聽一下。”

“打聽到了我也說不動他。”晏恣沒精打采地踢了一下腳下的石頭,要不是這場賭局,她見了那霍言祁逃都來不及。

“咦,剛才那個意氣風發的晏恣跑哪裏去了?”衛予墨打趣說,“把那幾個軼勒人耍得團團轉,還會怕說服不了那個霍小哥?”

眼前的人笑得和煦如風,晏恣心裏一暖:“予墨,還是你最善解人意,讀書多就是不一樣,不知道等這事了結了以後,我能不能到書院裏向你長點學問?”

“當然可以,”衛予墨笑著說,“有你這樣聰明伶俐的學生,是做先生的福氣。”

“那好,我可提前先叫一聲夫子了。”晏恣俏皮地道。

兩個人一路說笑著,在路邊分了手,約定明日照舊到曲府。

在外麵野了兩天,回家時晏恣有點心虛。她家就在市集旁的小巷裏,一個一進的小院,三間屋子,後麵幾間雜房,籬笆一圍,自成一方天地。

和晏恣跳脫飛揚的性子完全不同,晏恣的母親喜靜不喜動,自四年前搬到這裏來之後,便鮮少出門。

推門進了院子,晏恣踮著腳往裏走,盼著能在母親發現前躲進自己的房間裏。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吳嬸從裏麵走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跟前,責怪著說:“小恣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幅模樣?誰欺負你了?”

這折騰了兩天,又練了一下午的蹴鞠,晏恣原本天青色的短打已經黑一塊灰一塊的,發髻也鬆了。

晏恣一下子捂住了吳嬸的嘴,“噓”了一聲,搖了搖頭。

吳嬸拽著她就往裏走,嘮叨著說:“趕緊來洗個澡,人家女孩子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哪像你,整天像個泥猴似的。你娘也真是的,怎麼也就這樣縱著你……”

晏恣笑嘻嘻地說:“嬸嬸你又來了,讓我像她們那樣非得憋死我不可。”

吳嬸頓時傷心了起來:“你好歹也裝裝樣子,你這模樣,打扮起來一定也很漂亮,想當初你娘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滿城的青年才俊都候在門口等著見你娘一麵。”

“真的?”晏恣眼睛一亮,“你快說說,以前娘是做什麼的?她後來嫁給了誰?怎麼有的我?”

吳嬸頓時住了口,支吾了兩聲說:“去問你娘,我可不敢多嘴。快洗個澡,今天我燒了你最喜歡的蟹黃豆腐煲。”

等晏恣從屋子裏收拾好出來,院子裏已經菜香四溢,她蹦跳著來到了後院,小廚房裏已經擺好了家常小菜。

“香煎酥魚!”晏恣眼疾手快,撈了一條扔進嘴裏。

吳嬸笑著塞過來一雙筷子:“饞貓,趕緊坐下來吃。”

門簾一挑,有人從外麵走了進來。

來人約莫三十開外,一身紮染裙襖,清瘦的臉龐上柳眉杏眼,舉手投足間一股說不出的韻味,仿如一副淡妝美人圖,意蘊悠長,顯然,年輕的時候是個少見的美人。

“若昀。”吳嬸叫了她一聲,立刻把她扶了進來,在桌旁坐下。

晏恣的母親姓晏名若昀,和吳嬸兩個人以姐妹相稱,可不知怎的,吳嬸在晏若昀麵前總是十分恭謹。

晏若昀瞟了晏恣一眼,漫不經心地問:“舍得回來了?”

晏恣立刻蹭到她的身旁,撒嬌道:“娘,這不出了點意外嘛,要不我早就回來了。”

“你不是學算命看相了嗎?怎麼連意外都算不到?”晏若昀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娘你取笑我。”晏恣不幹了,“我隻是不小心惹上了個麻煩,現在麻煩已經解決大半啦。”

“你要去和別人比蹴鞠?”晏若昀斂了笑容,神情重新淡漠了起來。

“咦,你怎麼知道?”晏恣納悶地問。

“你惹得滿鎮風雨的,我還能不知道?”晏若昀吃了一口菜,淡淡地說。

一旁吳嬸插嘴道:“前麵巷子裏擺攤的於嬸上門來謝過了,說是你幫她出了氣,還拿回了修補攤子的銀兩。”

晏恣挺起胸膛,神情飛揚:“娘,那不是你教我的嘛,就算是一名女子,也要有天地一樣寬闊的胸懷,扶助弱小,無愧於心,萬萬不要拘泥於一方庭院,做那井底之蛙。”

她說得鏗鏘有力,身旁卻半天沒有動靜,無人捧場,不由得嘟著嘴側臉一瞧,隻見晏若昀定定地看著她,神情怔然,而吳嬸卻紅了眼眶,好半天才喃喃地道:“小恣……你的模樣……真像從前……”

“阿月。”晏若昀叫了一聲吳嬸的名字。

吳嬸立刻不說話了,低頭說:“我去幫你們盛碗湯來。”

說著,她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晏恣摸了摸自己的臉,其實她和晏若昀長得其實並不太像,一個臉圓,一個臉長,性子不同,氣質也是相差甚遠。

“嬸嬸是說我像娘年輕時候的模樣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晏若昀淡淡地說:“你嬸嬸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別胡思亂想了,快吃飯吧。”

晏恣心裏有點不是滋味,總是這樣,每當她問起從前,晏若昀連顧左右而言他都不願意,直截了當地就拒絕。

沒了晏恣的嬉笑打鬧,飯桌上就沉悶了下來,吳嬸隻是不停地往晏恣碗裏夾菜,生怕她在外麵餓著了。

吳嬸的菜燒的很入味,晏恣不知不覺便用了兩碗飯,飽了。

放下筷子,晏若昀正視著晏恣道:“三日後的蹴鞠,你不許去,換個人吧。”

“為什麼?”晏恣驚呆了,“娘,我都和別人說好了,不去就是背信棄義,要被人恥笑一輩子的!”

晏若昀眉頭輕蹙:“我教你蹴鞠的時候怎麼說的?”

晏恣語塞,好半天才答道:“隻在家中玩耍,不可在外招搖。”

“你記得就好。”晏若昀道,“從前我隻是怕你年幼無聊,所以才和你一同踢著玩玩,從今往後,你就把蹴鞠這事忘到九霄雲外。”

“娘,就這一次,就一次好不好?”晏恣懇求道,“你不知道那些軼勒人多可氣,他們瞧不起我們大梁人,口出不遜……”

晏若昀沉默了片刻說:“小恣,軼勒人驍勇凶殘,他們的確有瞧不起大梁人的本錢,並不是你一人之力就可以扭轉。”

“扭得一個是一個,一傳十,十傳百,說不定就能讓他們都有所顧忌了!”晏恣衝動地說,“前朝就是這樣,一個怕,百個怕,怕到後來把整個朝廷都怕丟了!”

“啪”的一聲,晏若昀一掌拍在桌上,霍然站了起來,渾身發抖:“閉嘴!”

吳嬸急了:“小恣你胡說些什麼啊!若昀你別和小孩子生氣,別氣壞了自己的身體!”

晏若昀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稍稍平靜了下來。

她盯著晏恣,聲音略略有些嘶啞:“我看你那幾個朋友挺厲害的,沒你他們一樣能贏。總而言之,你不許去,你再調皮,我們明日就收拾包袱搬家。”

夜深了,晏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場蹴鞠會惹來晏若昀這樣的反應。

從小到大,晏若昀都沒拘著她,普通人家女孩兒都纏腳束腰,學女紅女誡,她一樣兒都沒沾邊;家裏並不富裕,可她穿的用的都不差。

晏若昀教她的,更是和普通女孩兒不同,她不教她如何找到一個好丈夫,更不教她如何接人待物、侍奉公婆,而是教她看書識字,教她開闊心胸,教她如何做一個無懼無拘無愧之人。

晏若昀一個單身婦人,帶著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兒,身旁隻有一個亦仆亦親的家人,不知道惹來多少非議,招來多少白眼,可她從來都是雲淡風輕,從來沒有在意過他人的目光。

其實,論親密,晏若昀不如吳嬸,可在晏恣心中,最敬慕喜愛的,卻仍然是晏若昀。

可這次她明明沒有做錯,晏若昀為什麼會如此嚴厲地製止她呢?她左思右想,想不明白。

打更聲傳來,晏恣在心中數了數,已經三更了。

她心裏難過,起床披了一件外衣,信步走出了屋子。

巷子裏空無一人,夜涼似水,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緊了緊身上的外袍,各種念頭紛至遝來。

她不想毀約,更不想讓那幾個軼勒人在大梁囂張。

可她也不想讓母親傷心。

怎樣才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呢?

她心不在焉地走了一路,抬頭一看,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到了軼勒人住的驛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