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史必求之經、子,可試舉一事為例。秦始皇之滅六國,實變諸侯割據的封建國家為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其事在公元前二二一年,距今(一九五四年)不過兩千一百七十五年耳。自此以前,追溯可知的曆史,其年代必尚不止此。中國以中央集權成立之早,聞於世界,然其與諸侯割據之比尚如此,足見其事非容易。此自為曆史上一大轉變,然其事跡,求諸古代的記載,可見者甚少;而求諸古人學說之中,則反有可見其概略者。經書中言封建之製:今文為公、侯皆方百裏,伯七十裏,子、男五十裏,不能五十裏者,不達於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禮記·王製》、《孟子·萬章下》篇)古文則公方五百裏,侯四百裏,伯三百裏,子二百裏,男百裏。《周官·大司徒》。諸子之說,大致皆同。(諸子書《管子》多同古文,因其與《周官》同為齊學也。餘皆同今文。觀諸子書不與今同,即與古同,即可知其非無本之說也)古書所言製度,非古代的事實,而為學者所虛擬的方案,理極易明,無待辭費。然思想亦必有事實為背景;而向前看,非向後看之理,昔人不甚了解,故其思想,又必較時代為落後。然則今文家的學說,蓋出春秋時,而其所欲仿行者,為西周初年的製度;古文家的學說,蓋出戰國時,而其所欲仿行者,為東周初年,亦即春秋時的製度。何以言之?按《穀梁》說:“古者天子封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滿城而自守也。”(襄公二十九年)此為立國自有其一定的大小,不容強事擴張,亦不容強加限製的原因。《左氏》說夏少康“有田一成”(哀公元年),此語當有所本。《易·訟卦》:“其邑人三百戶。”《疏》雲:“此小國下大夫之製。”《周禮·小司徒》:“方十裏為成,九百夫之地,溝渠、城郭、道路,三分去一,餘六百夫,又以不易、一易、再易,定受田三百家。”《呂覽》謂“海上有十裏之諸侯”(《慎勢篇》),《論語》謂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憲問篇》),正指此。然則夏代的名國,在東周時,僅為小國下大夫之封了,可以見其擴張之跡。方百裏之地,劃為一政治區域,在中國行之最久。此其形勢,蓋確定於春秋時。方七十裏、五十裏及不能五十裏之國,在西周時,蓋尚當獲廁於會盟、征伐之列;然至東周之世,即浸失其獨立的資格,而淪為人之私屬;(如《左氏》襄公二十七年弭兵之會,齊人請邾,宋人請滕,以為私屬,二國遂不與盟)而其時的大國,卻擴充至五百裏左右;(《禮記·明堂位》說:“成王封周公於曲阜,地方七百裏”;《史記·漢興以來諸侯年表》說:周封伯禽、康叔於魯、衛,地各四百裏;太公於齊,兼五侯地。皆後來開拓的結果,說者誤以為初封時事)據此形勢而擬封建方案者,就起於百裏而終於五百裏了。然大於百裏之國,初非將百裏的區域撤銷,而改組為二百裏、三百裏、四百裏、五百裏的區域;乃係以一較大的區域,而包含若幹個方百裏的區域於其中。觀楚滅陳、蔡,以之為縣;(《左氏》昭公十二年)晉亦分祁氏之田為七縣,羊舌氏之田為三縣;(《左氏》昭公二年)商君治秦,亦並小都、鄉、邑聚以為縣;(《史記·商君列傳》)而秦、漢時之縣,仍大率方百裏可知。(《漢書·百官公卿表》)此一基層的官治單位,迄今未有根本的改變,所以說行之最久。而五百裏左右的政治區域,則為郡製成立的根源。此為郡縣製度發生於割據時代的事實,亦即中央集權的封建製度,孕育於諸侯割據的封建製度之中。至於方千裏之國(《左氏》襄公三十五年,子產說其時的大國,“地方數圻”,圻、畿一字,則又大於方千裏。蓋以其幅員言之如此;其菁華之地,則不過方千裏而已,猶後世內地與邊郡之別也),則今、古文家同謂之王,在周以前,從無封國能如此之大,亦從無以此等大國而受封於人的,所以擬封建方案者,並不之及了。(楚、漢之際及漢初封國,有大於此者,然隻曇花一現而已)古人立說,主客觀不分,將自己所擬的方案,和古代的事實,混為一談,遂使人讀之而滋疑;然苟能善為推求,事實自可因之而見。且如今文家說巡守之製:歲二月東巡守,至於岱宗;五月南巡守,至於南嶽;八月西巡守,至於西嶽;十有一月北巡守,至於北嶽。這無論其都城在何處,巡完一方後回到都城再出,抑或自東徑往南,自南徑往西,自西徑往北,以古代的交通論,都無此可能,其說似極不可信。然《孟子·梁惠王下》篇載晏子說巡守之製雲:“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則後世知縣之勸農耳,何來不及之有?古人所擬方案,皆本於此等小規模的製度而擴大之,而其方案遂實不可行;使其純出虛構,倒不至於如此不合情理了。足見其中自有事實,可以推求也。舉此一事為例,其餘可以類推(今古文異說,今文所代表的,恒為早一期的思想,其中即隱藏著早一期的事實;古文則反是。如言兵製,古文的兵數,即多於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