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親(1 / 2)

我的母親顧春芝,在大部分人眼中,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

顧春芝的皮膚很白,透著一種病態。她喜歡抽煙,吐出煙圈的時候,整個人在繚繞的煙霧裏都不能被人看真切。

很多次做惡夢,顧春芝總是帶著一臉白色的霧氣冷冷地看著我被人追打,直到我跑到她旁邊抱住她的腰她才會低下頭來;但是在夢裏,我總是看不清楚她的臉。

顧春芝的臉很小,額頭有些窄,她一頭濃密的黑頭發放下來,就好像整張臉都能藏進去似的;她的眉毛經常修理,以前她喜歡把眉毛畫得細細的,又直又長,襯得那雙狹長的眼睛幹練又幹淨,現在她把眉毛紋成了黑青色,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種感覺了;她的鼻子小小的,但是很高,看起來像那些小女孩手裏的芭比娃娃一樣。

我覺得顧春芝臉上最好看的,是她的嘴巴,每次都能讓我想到李雪花院子裏開得燦爛肆意的深粉色山茶花。李雪花得意地告訴我,那種山茶花叫做“醉楊妃”,是很有名的一個品種。

他們都說,除了眼睛和眉毛之外,我臉上的其他部位簡直跟顧春芝一模一樣。但我照過鏡子,我很瘦,皮膚就像顧春芝糊在牆上的報紙。我跟她一點也不像。

顧春芝在一家洗浴中心工作,總是晚上出去工作,白天睡到日上三竿。

那家洗浴中心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我知道,她總是告訴跟她一起工作的人,她沒有小孩。

關於這點,我從來也沒有介意過,因為在我心裏,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小孩——如果我是個孩子,怎麼不像其他孩子一樣,擁有大把的零食玩具,跟著父母逛遊樂場吃麥當勞?如果我是個孩子,每天想的為什麼會是如何能夠賺錢補貼家裏的菜錢?

我不知道顧春芝的收入怎麼樣,有時候她會掏出一遝紙幣給自己置換一件好看的裙子,有時候她卻隻買得起幾塊錢一包的劣質香煙。

顧春芝是個神奇的女人,她總是能交到各式各樣的男朋友,有的胡子拉碴,穿著老頭衫走來走去;有的緊身t恤牛仔褲,看起來很“潮”;有的卻是一本正經穿著襯衫西裝褲。

那些男人送給她各種各樣的首飾,她卻都把那些東西放進一個小盒子裏,隻在手腕上終年戴著一根細細的推拉式銀手環。那串手環很漂亮,上麵串著十二顆亮晶晶的銀色小珠子,晃動手腕的時候,還能聽到清脆的珠子相互碰撞的聲音。

顧春芝有時候會把那些男人帶到家裏來。我從來沒有跟那些男人打過照麵,每次我都會找出一張小被子,躲在廚房窩一個晚上。

很久之前顧春芝就告訴過我,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把我生出來,還給了我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可是她卻沒有能力給我更多了。

我跟一般的小孩都不一樣,我生來就沒有爸爸,而她的那些男朋友也沒有一個能成為我爸爸的。我必須適應沒有父親的生活。

除去這一點,顧春芝對我算得上寬容。

她從來不會強製我叫她“媽媽”之類的稱呼,允許我直接叫她“顧春芝”;她對生活幾乎沒有要求,不管是我打掃的亂七八糟的屋子、洗皺了的衣服還是那些味道古怪的飯菜,她都能欣然地接受,甚至在我把飯菜端給她時,她會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嘲笑自己說這是在坐吃等死。

不過那時候我從來不認為她會死。家裏的菜刀我都收得好好的,夏天也從來不買殺蟲劑。

——顧春芝根本沒有死亡的方法。

之所以希望顧春芝能夠一直活下去,是因為從我5歲開始,她對我的態度就越來越好。

說起來很奇怪,別的孩子一般都記不得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可我腦子裏總是會有自己剛開始說話、剛開始走路的記憶。

教我說話的人並不是顧春芝,那時候她在一家理發店工作,白天就把我放在店裏員工的更衣室裏。店裏都是女性理發師,顧客大都是男顧客,很少見女顧客上門。顧春芝一個女同事,燙著一頭綿羊毛一樣的卷發,經常來更衣室逗著我叫她“媽媽”。後來顧春芝就換了工作,來到現在這家洗浴中心,晚上工作,白天陪我在家。

顧春芝從來都是對我不鹹不淡,她不記得我的生日,甚至沒有教我叫她“媽媽”。自從我學會走路,她就再也沒有抱過我。

我偷偷地把自己的生日定在大年初一,原因很簡單:雖然顧春芝一到春節情緒就會明顯低落下來,但是過年的時候,我能看到好多人的笑臉,也能聽到轟隆隆的鞭炮聲,晚上還會有很多煙火。初一是熱鬧的一天,我希望即便沒有人願意跟我過生日,在這個快樂的日子裏,我也可以假裝自己被很多人陪著,還可以自己默默地對著煙花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