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認為宋高宗是昏庸之主,相反從以他構建的狹隘的民族觀來看,他是無比精明的。他殺嶽飛是在抗金形勢大好、皇權鞏固時動手的,他很清楚在那種形勢下殺了嶽飛,對以保住宋廷半壁江山為目的的抗金戰略是無損的;而如果不殺嶽飛,嶽飛那種咄咄逼人的勢頭,即使滅了金國,也難保不會出現他老祖宗趙匡胤“黃袍加身”的局麵。在兩種形勢下,選擇後者無疑是保險的、可以看見的。嶽飛是忠誠的,可是我們相信在錯綜複雜的局勢麵前,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東西,一切都在變化。
而相對於魏文長之死,諸葛武侯對其身後局勢的判斷,以及對魏延的取舍,在保持蜀漢命脈延續偏安局麵上麵臨的選擇,跟九百年後的南宋局麵又何嚐不相似啊!隻是魏延的破壞麵會更大些而已。諸葛武侯與宋高宗,一個被視為民族的象征,一個被視為民族的恥辱,關鍵在於當時對民族潮流判斷的正確與否,如果迎合了民族的需要,他就將被視為民族的英雄。而純粹從政治利益關係來判斷,你能否說武侯與高宗之間有本質的區別嗎?
這兩場風聲,在對比中漸漸靠攏,問題的症結,慢慢歸結到根本問題上,也就是這根本上的要點,促使我寫下嶽武穆與魏文長之間的對比,他們性格中桀驁不馴的一麵以及作為軍人的悲哀。這根本問題是他們一生中最高潮也是最燦爛的絕唱。那就是魏文長隨武侯七出祁山的子午穀奇謀,及嶽武穆集十年之力的北伐戰略。
一些微涼。曆史的水聲翻身蟄進重巒疊幛的山脈。絡繹不絕的戰馬,仰天長嘯。幹涸的血水與汗水,沿著五千年文明史的脈絡穿行。地底的深處,我們沒有見到的,必然埋藏著先人的脊梁骨,與一絲天光從陰暗的叢林中瀉下。唱合。奔騰前行的,是炎黃巨鹿之戰以來的民族血脈分野,河流分叉,濃蔭遮目,我們在小心地尋找黃沙漫漫的前方。
蜀漢初興。關羽率先北伐,兵敗,退走麥城。被殺,荊州失守;先主不勝其怒,傾全國之兵,與東吳決戰。《三國誌?蜀書二?先主備》雲:“陸毅大破先主軍於猇亭;中間喪張飛、黃忠、馬超等諸狼虎之將。”蜀漢伸向中原的兩隻巨手,一隻被當場截斷,荊州失陷,隆中三分對無法伸縮自如,風雨飄搖,國之根本開始動搖。此期間正如諸葛武侯前《出師表》所雲:“先帝創業未半,然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存亡之秋也。”
諸葛於此艱難之時,一手治國、治軍、治民,外修好孫權、南平不毛,使國勢重整。然,於蜀漢建興五年,上《出師表》,率師北伐。以一州之力,對抗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曹魏,魏不能擋其鋒。七出祁山,據《三國誌》及其他史書記載,雖累有小勝,逼迫曹魏以防守自保,卻無法傷魏國之精銳,諸葛企圖以速戰正麵對決、逼迫曹魏的戰略被司馬仲達以守為主的太極推手牽引,終未能建功。
整個北伐,諸葛在戰略上積極進取,開拓大膽;戰術趨於保守,小心謹慎。當時魏延以蜀漢北方軍區司令的身份在諸葛麾下作戰。七出祁山,深不滿諸葛出祁山以“安出坦道,可以平取隴右,出兵”為作戰之基石。據《魏略》曰:“夏侯楙為安西將軍,鎮長安,亮於南鄭與群下計議,延曰:‘聞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無謀。今假延精兵五千,負糧五千,直從褒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長安。茂聞延奄至,必乘船逃走。長安中唯有禦史、京兆太守耳,橫門邸閣與散民之穀足周食也。比東方相合聚,尚二十許日,而公從斜穀來,必足以達。如此,則一舉而鹹陽以西可定矣。’姑且不論此計凶險是否,然以魏文長之能征善戰,長期精於戰術之機能,不同於諸葛以戰略見長,此謀之提出,必充分估計曹魏方司馬仲達、曹真等之應對之策,雖司馬老謀深算,他也必有周旋之策;且諸葛出山,安坦大計,實戰曆之,其套路已在曹魏深算中,何不行此凶險之計,以探曹魏虛實,兵不煩變,終不能見功,對己方之損,我想也不會如馬謖失街亭之凶險吧?何況還有一定勝算的可能。能用馬謖,而多次棄文長之奇謀不用,曆史對此一筆帶過,我倒頗懷疑諸葛對文長之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