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那些剩下的東西(1 / 2)

“一想到12月21號並不是真的世界末日,我就感到一種沉重的絕望”,一位網友在微博中寫道。

這話令人發笑,但也會心。人類每天都在忙不迭地應對各種經濟危機、能源危機、氣候危機、戰爭危機,以求物種繁衍和文明延續,具體到個人,每個人都在為學業工作房子車子領導的青睞孩子的成長親人的健康朋友的應酬而奔波,但與此同時,人人內心深處也許都有那麼一點點期盼,期盼各種漩渦中的掙紮可以戛然而止。太累了,世界末日趕緊來臨吧。

生活如此沉重繁瑣,有什麼能比世界末日的降臨更能幫助我們順理成章地逃避自我呢?關鍵是逃避而不顯得懦弱。若是打起包裹離家出走,或者幹脆從小區最高樓的頂層跳下去,就“消失”這個目的而言,和世界末日是一樣的,但隔壁鄰居們會不會對著你摔成爛泥的屍體指指點點:這個家夥,太自私了!就這樣丟下親人孩子不管了!再說上次打麻將還欠我380塊錢呢!

何況世界末日麵前人人平等。就是比爾·蓋茨,也不能跟撞地球的彗星商量:我給你100億美元,請你砸地球的時候繞開我家一萬裏,怎麼樣?所以,沒準世界末日也是全世界無產階級資產階級中產階級聯合起來的大好時機,以色列人和巴基斯坦人握手,基督徒和穆斯林握手,奧巴馬和金正恩握手,方舟子和韓寒握手,大家涕淚交流中手拉手、哼著“讓世界充滿愛”走向那一聲“咕咚”。

生比死更沉重。常言道:“我連死都不怕,你還能把我怎樣?”可是仔細想想,更悲壯的說法是,“我連活著都不怕,你還能把我怎樣呢?”

我曾想象如果世界末日真的來臨,那天應該幹些什麼。很沒出息地,第一個反應是:買張飛機票,到重慶去吃一頓正宗的重慶火鍋!當然很快,我否決了這個低俗念頭,繼而分別想到了如下更優雅的可能性:跟心愛的人去美國聽一場最愛歌手的演唱會;帶一本數學習題集去海邊做數學題;去流浪貓狗中心做義工一天;趕回父母家跟爸媽家人一起包一回餃子……發現在所有這些可能性之間非常難以取舍之後,我決定,上午去美國,中午回父母家,下午做義工,黃昏去海邊,夜宵去重慶……總之,那將是馬不停蹄日理萬機的一天,很有可能在末日時分之前我就已經被累死了。

我看到過一個朋友的另一種答案,他說:我將一如既往去公司上班,做那個還沒做完的項目,晚上一如既往地陪老婆吃飯,和往常不會有任何變化。這個答案真叫人嫉妒——一個人得多麼熱愛自己既有的生活,才會舍得讓人生的最後一天也那樣按部就班地度過。他的生活不在“別處”,在此時此地。

也許“末日”這個說法的意義就在於給我們一個機會,去審視自己是否活在此時此地。海德格爾說:向死而生。隻有死亡的鼻尖才能讓我們感受到生的緊迫。一旦死亡的陰影稍稍放下它的爪子,我們立刻恢複自己的敗家子本性。嬌縱、懶惰、懦弱,縮在自我的臨時棚戶裏得過且過,偶爾遐想窗外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個自我在勇敢奔跑,腳下的道路充滿危險並因危險而瑰麗。

當然沒有人真的把“末日”當做真事,所以似乎沒有人借機反思自己的生活。甚至,它隻是使我們的惡習變本加厲:貪吃的人決定末日聚會,愛喝的人決定末日暴飲,好色的人覺得耍流氓更待何時,愛賭的人忙著末日下注……總之除了拉動GDP,“末日”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功能。為了加速經濟模式轉型,幹脆,將末日規定成法定節日算了,每年來那麼一次,黃金周,大長假,逛淘寶,去旅遊。

有一天半夜醒來,我突然意識到人生真的很漫長。我吭哧吭哧都已經活出地老天荒的感覺了,竟也才活了三十多年。一個人得多麼鞠躬盡瘁地浪費時間,才能在如此漫長的人生中做到一事無成啊。想到這裏,我驚出一身冷汗。當然冷汗很快消散,很快我又睡著了。第二天起床,和往常一樣,重新開始兢兢業業地浪費時間。世界末日,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信用卡賬單還沒付呢,牙疼還沒看好呢,論文還沒寫呢,給誰誰誰的email還沒回呢……別以為世界末日了就可以賴賬,21號之後是22號,12月之後是1月,2012之後是2013,生命延綿不絕,大寶明天見,大寶天天見。

我不怎麼喜歡《活著》這部電影,雖然據說它得過很多大獎,贏得過無數熱淚。

因為我沒法理解為什麼“活著”本身是最高價值。電影裏的人物,都好像從不追問他們所置身的時代的對錯,隻是默默地忍受,在逼仄的政治環境中百折不撓地求生存。把參加革命的證明裱起來貼到牆上,興高采烈地參與大煉鋼鐵,熱火朝天地往家裏刷“文革”宣傳畫。對“文革”中倒了黴的春生,家珍大喊:“你要好好活著!”

可是,非洲大草原上的斑馬也是這樣的。北極寒風中發抖的企鵝也是這樣。其實說到在夾縫中求生存,蟑螂也是如此。

作為一個信奉科學精神的人,我不相信靈魂的存在,至少,我不相信有一個寄居在我們身體裏的、等我們死的時候煙圈一樣溜走、然後排隊進入天堂地獄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