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不同的參照係(3 / 3)

眺望外邦饒城市時,他們已經通過空中的凸鏡見過它們的影像,但這仍不能減少真正直麵時的窒息。這具造物並未生著利刺與尖齒,也沒有長出可憎的觸肢,它的具足是平坦的,行動很緩慢,但依舊令人恐懼,首先是恐懼它的力量——這樣一個怪物本身看起來已經極其沉重,但比它更沉重是,是被這怪物厚重的金屬臂膀環擁住的巨大輪碾,那有許多規則突起的表麵生出了泥水侵蝕的鏽跡,當它停留時,就像巨岩生在地上,當這具鋼鐵怪物平穩地推動這也許隻有神話生物才能舉起的金屬雕塑前進時,連大地都要為之屈服——而這樣的造物竟又真真切切是人造的,這才是最大的恐怖。

哪怕不去追尋這些怪物的力量核心來自何方,不去思索造出這樣一個怪物需要何等的神乎其技,僅僅隻看組成了它骨骼與血肉的鋼鐵,王國需要多少座鐵礦,多麼長的時間來提煉?

直到路旁走出人來,引導被迫後撤的車隊繞過這個路段,使者們才回過神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直接同外邦饒人接觸,對方自稱是築路人,正在建設一條從城市通往他方的道路,這是一個艱苦而低賤的職業,然而他們又竟敢要求他們拿出證明身份的信物——這些人看起來完全不像什麼苦力,苦力是完全不可能穿著皮鞋,更不必那樣質地細膩的織物的,何況他們行止有序,肢體強健,臉色紅潤,與他們一路見到的愁苦貧民差地遠,當車隊轔轔駛過時,他們拄著手中的精鐵工具,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馬上的騎士和垂著幕簾的飾金車馬,在他們身後,煉金巨獸隆隆前進。

這是一個下馬威。

這令人生出一種被低視的惱怒,卻又有一種不可言的心安。他們已經進入外邦饒地盤這般深,這些異端倘若一直毫無反應,那就要人不得不疑心起他們在醞釀什麼陰謀來,相較之下,這般低劣手段並不足以動搖公使們的意誌。實際上,比起他們的財富及技藝,外邦人在傳聞中並未展現出多少智計過人之處,雖然貴族和教士口口聲聲他們蓄謀已久,步步為營以陰毒手段竊取城市,但他們也這些異端愚蠢蠻橫,自尋死路——在伯爵撞得頭破血流之前。

當你的力量足夠強時,進攻未必需要考慮謀略,然而一旦你需要停下來,就如一塊安放的石磚,仍然足夠堅硬,但水一定能夠滲進去……隻要你仍然是人。

哪怕外邦人是異端,他們也還是人。

公使們悄悄地,自然而然地轉變了他們先嚴斥、而後威嚇、最後才提出條件的計劃,轉而謀劃用一些柔和一些的方式去達到他們的目的。雖然公使之間的關係並不太親密,但麵對如此強敵,他們大多已有作出一定犧牲的自覺,哪怕他們即將麵對的外邦人首領可能確實是一名異端中的異端、一個遺族,他們也願意暫時地為了王國與國王而忍耐——

倘若沒有這樣高貴的精神,他們這些貴族又何必如此艱難跋涉,來到這樣一塊險地?

於是公使的車隊穩重地,優雅地在平整堅固的碎石路麵緩行,經過荒林,經過被煉金巨獸開拓的原野,經過刀割尺劃般規整的大片土地和渠網,來到這座完全嶄新的瑪希城前,所有因一路奇異見聞而起的情緒掩蓋在得體的貴族禮儀之下,遞交文書的騎士微抬下巴,等待那應當是城衛頭領的接待者的回複時,對方笑了一下。

“歡迎你們來到瑪希城,這是一座非常友好的城剩你們來得剛好……也不太好。”這名有一雙粗糙的手的外邦人砰地在文書上蓋了一個紅章,然後雙手將之交還給騎士長,“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在今,我們要初次地,但是極其正式地審判一些有罪之人。”

這個布衣的男人看向對麵全副武裝的騎士,“包括發動了戰爭,並製造了屠殺的貴族。”

不定的風吹過街道與工地,吹過浪潮般的人群,將他們的怒吼傳遞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槍聲停息,垂下的槍口硝煙散去,黑衣的殮屍人從刑場邊緣走到中心,用黑布蓋住那些麵目全非的頭臉,接著開始搬運屍體,就像搬運一些麻袋。尤有餘溫的血液從裹屍袋中滴出來,在地上留下雨水般的深色印記,地氣蒸騰,這些血滴很快便會幹涸,而後塵歸塵,土歸土。

生命大多殊途同歸,無論他們疾病或者健康,醜陋或者美麗,一無所有或者權勢煊赫。

終點是一樣的,過程卻大有不同。

範瀾收起手中的紙卷,轉頭對麵色慘白的伯爵:“我們確實可以給你一些優待。”

他問:“你想怎麼死?”

當公使們儀態盡失地狂奔來到刑場,意圖衝破緊密的人群進入刑場時,幾排子彈打在他們麵前,幾乎與此同時,猛烈的歡呼如火山爆發——

“他死了!”

人們大叫,歡笑,他們握著拳,跺著腳,許多人一邊笑,一邊痛哭出聲,他們重複訴著貴族的罪有應得和對外邦饒感激,幾乎無人注意那些突然來到的達官貴人。兩名騎士倒在霖上,法師舉著法杖的手微微顫抖,在步步圍攏而來的外邦人麵前,剩餘的騎士組成了徒勞的防線,將他們已六神無主的公使圍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