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用懷疑,眼前的人是石蘭的哥哥石蔚。縭寧呆怔地望著他。
“……她醒來時嚇得大哭。我終於贏了她一回……當然,她平時也很會哭,卻不是因為害怕、被人欺負什麼的。她很少會因害怕哭的,放眼整個廣州,恐怕隻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她哭,隻是為了引額娘心疼,最終達到她的目的……”
“……他們都將她寵成了小魔頭了,一點也不像官宦世家裏的小姐,他們好像看不見這一點——不要說額娘,就是阿瑪見了她,也是蘭兒長蘭兒短,連重話也難得說一句!可是對我呢?什麼都要限製,一言一行都要訓斥!有時真懷疑,我是不是他們親生……”石蔚猛灌了一口酒,“我參軍,我舍棄姓氏,隱瞞身份,從普通士兵做起,我出生入死……我想讓他們看看,我並不是隻會跟妹妹爭吵的無用少年,我要比他們盡日捧在手心的、隻會惹事生非的寶貝女兒要好得多……”
他舉著酒杯怔怔的,忽然又笑了,“我果真是個無用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在跟她賭氣……你剛唱的,什麼‘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壓根沒想過……我果然沒有做巡撫的命——我果然及不上年羹堯!他會利用一切往上爬,我卻隻會被人牽著鼻子走,很可笑是不是?嗬嗬!嗬……你不覺可笑嗎?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極了!”
“你醉了。”
“醉?我才沒醉。我現在比任何時間都清醒!我終於看清了自己!我就是個多餘的、無用的人!”
“你真醉了!都記不起家裏還有你額娘需要你照顧,那個家,還要你回去支撐。”
“家?支撐?你太看得起我了!難道你沒聽說過,兩廣總督新收了個義子叫葉天嵐的?”
“葉天嵐?”
“你真聽說過?果真名聲遠揚啊!據說這個義子不但從戰場上救回主帥,還擔負起石家的家業了呢!我這不是閑人一個?所以才慢悠悠在路上磨蹭。反正等我趕回去,人家靈也守了,殯也出了,我什麼都不必操心!”
“那你的妻小呢?”
“妻小?嘿嘿,妻小?”石蔚重複著,神情古怪,“你知道我這妻子是怎麼來的?差不多就是她替我找來的!”
“什、什麼?”
石蔚依然臉色古怪:“那年在湖北,阿瑪剛升任兩廣總督,接任的湖北巡撫便是年遐齡。就這麼幾天的時間,年羹堯不知怎麼得罪了這位姑奶奶,先是尋了些煙花女子指證年羹堯,然後找到機會,設計了年羹堯,更坐實了他好色、調戲女子的惡名。而她呢,竟冒了我的名去英雄救美!事後還故意大肆宣揚!”
“石……你妹妹救的那女子就是……”
石蔚沒有回答,似想著什麼,臉上一陣陰霾。他忽舉杯一飲而盡,冷笑著,“年羹堯今日會到我麵前顯擺,不過是為了一泄昔日之恨!”
縭寧本來覺得荒唐,但一想到石蘭設計九阿哥、十阿哥的場麵,便不奇怪了。想到這些往事,縭寧一陣難受——當年那樣神采飛揚的石蘭,如今竟再不可尋!
“嗬嗬……恐怕到現在為止,年羹堯仍舊不明白禍從何來!隻是有些奇怪了,她那樣永不肯服輸的人,居然這麼輕易就死了!不是說禍害遺千年麼?是她道行不夠,還是那四貝勒府是龍潭虎穴?我料定她會過得不順,卻沒想到這麼快死了,這下她總該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哈哈……”
他真的醉了。邊笑邊喝,竟被酒嗆到,嗆得不住咳嗽,連眼淚也嗆了出來。
縭寧凝視著他——他是石蘭的哥哥,而她呢?她是誰?她能將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麼?歸根結底,那些風風雨雨都與她有關。到如今,已算不清是誰連累了誰、誰又害了誰。她能將一切微妙的情形都告訴他麼?
她輕輕說:“她活得那樣率性自在,她的一年,抵得上別人一生!”
石蔚已趴在幾上睡著了。
屋裏生著火,並不冷,但縭寧還是將掛在旁邊的一件鬥篷拿來,蓋在他身上。她又拿了絹帕,替他拭了拭臉上的酒漬汙跡,又看他一會,才找了張椅子,蜷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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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縭寧醒來,感覺身上暖烘烘的。微睜眼,窗棱透進一抹淡白的晨色,她一時不知置身在何處。她坐起,被子從身上滑落,竟是在炕上。
“你醒了?”
石蔚站在窗前,聽見動靜,回過頭來。
“這是哪裏?”她連忙起身。昨夜的記憶湧上心頭,隻記得自己縮在椅子裏睡著了,怎麼……
“驛站的客房。”石蔚燃起燈,屋裏立時大放明亮。